在有些人看来,走出国门,用当地语言写小说什么的,以至获奖,非常不得了,与有荣焉,虽然从语言来说,不免是生养他或她的民族的败北。却说日本,有这么一个人,叫水村美苗,女,说出这么一番掷地有声的话:
“请想象一下,一百年之后、二百年之后、三百年之后,不仅顶有教养的人们而且顶有明晰头脑的人们、顶有深邃精神的人们、顶有纤细心灵的人们只用英语来表达之时,其他语言都变成堕落的语言——欠缺知性的愚昧语言之时;请想象一下,一种‘logos=语言=逻辑’行使暴政的世界,那是多么可恶的世界,又是多么悲惨的世界。活在那样的世界比活在被迫的非对称性(按:英语充当世界“普遍语”,其他语言的功能无法与之对称)更无限地悲惨。”因而,“就连我这样的人,也要用如此孤立的语言(按:日语)写,为拯救‘人类’——从悲惨的命运中拯救‘人类’而天天奋斗”。
水村美苗十二岁随家移居美国,但她不去融入那里的社会,每天把自己关在房内耽读日本小说。二十来年始终拒绝美国,为回归日本而犹豫。若让中国人来写她,可能要想方设法帮她进入所谓主流社会,那才算成功人士。实际上美苗在美国已经成功了:毕业于耶鲁大学的法国文学博士,在普林斯顿、斯坦福等大学讲授日本近代文学。然而她挂出“用日语写现代日本文学的小说家”的招牌,天天奋斗,写出了《续明暗》《私小说》等几部小说,都获得日本的文学奖。至于疏离美国的原因,可能有社会学的,有心理学的,但最根本的是读书,越耽读用日语写的东西越背对英语。也就是她说的,“通过阅读这一行为,不得不经常并不可避免地面对无法还原为其他任何东西的、两种语言的、无法挽救的不同——强制人活在两个世界两个主体之中的、不能还原为其他任何东西的、两种语言的、也可说是物质性的不同”。
对于英语,如果说水村美苗是抗拒型,那么,村上春树就是个鲜明的对照,属于利用型,利用英语创造出自己的文体。
谈论村上春树时,人们说得最多的,是他为什么那般广泛被阅读,岂止日本,甚至脱了亚,走向世界。有个叫福田和也的,认为村上春树是夏目漱石第二,不过,这位风头颇健的文艺评论家几乎把石原慎太郎捧为第三,奉承之态可掬,所言便让人起疑心。放眼欧美,村上的名声倒是比夏目大得多,连大江健三郎也自认(并不愧)弗如。他说:
“准备文学素材之际,英语是极其强有力的。也可以说,领导世界文学的是英语这种语言,尤其小说更如此。若拥有英语,那么作家即使离开英国也照样是伟大的作家。这适用于Lawrence Durrell、E. M. Forster。我认为一雄·石黑也是和这些人一样的英语作家。另一方面,村上春树是用日语写作的小说家,但不能断然说是真正的日语。他的作品被译成英语,就能在纽约毫不别扭地阅读,那样的文学风格不是既非日语文学亦非英语文学吗?不过,一个年轻日本作家为美国所爱读是不争的事实。我觉得这对于日本文化是好兆头。他做了我、三岛由纪夫、阿部公房都做不到的事情。”
大江曾批评村上没有社会性,对于这一点,事关诺贝尔文学奖,村上也颇为在意,2009年出版的《1Q84》便隐约写到了震惊过日本的奥姆真理教事件。但日本人读村上,其魅力首先在文体,也就是被大江说得非驴非马的文体。1979年村上以《听听风的歌》出道,文艺评论家三浦雅士即指出:“故事并不新,是到处可见的,却还是给人以新鲜的印象,因为文体新。”(www.xing528.com)
这文体是打哪儿来的呢?当作家三十年来总有人提问,村上经常要夫子自道。他说,写《听听风的歌》,“为尽量使文章简单,我就做实验一般把开头几页用英语写。当然知道我的英语能力不足道,文章幼稚,也就是高中生的英语作文水平,但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收获是得以发现,如果想要写,只用最基本的简单语汇也能写文章”。
又说过:“十多岁的时候就想过,能用英语写小说该多好,觉得用英语写远远比用日语写能老实地直截了当地写自己的心情。但是凭我的英语能力,根本写不来。以至我直到二十九岁完全不能写小说这东西,费了相当长时间才总算能用日语写小说了。原因就是我必须用自己的手制造出为自己能写小说的日语,新的日语。我不能借已有的日语文体写小说。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自己是原创。”
甚至还说过:“我不大在意日语的日语性这玩意儿。常有人说日语很美,但我毋宁要把它当作工具写故事。想用非常简单的语言讲非常复杂的故事是我所指向的。”
总而言之,他从翻译中找到了自己的文体。他说自己的英语课成绩并不好,但喜欢把英语译成日语,由于非常喜欢,上高中时就作为考试练习,翻译了杜鲁门·卡波特的小说。这意思就像是半吊子英语把他的日语弄得洋泾浜,反而产生了异乎寻常的效果,让半个多世纪不屈不挠地向往横着写英语的日本人终于从竖着读的日语里读到了英语味儿。在当代作家当中,村上是特别热衷于翻译的。有人批评他把雷蒙德·卡佛笔下的工人阶级也翻译成他那样洒脱的形象了。他说过,“所谓翻译,若不是土生土长的人译成母语则几乎不可能”,翻译尚且不可能,遑论创作,这就是他不事所谓“双语写作”的缘故罢。
说来大江健三郎似有点“五十步笑百步”,其实他的文体也来自过多地阅读外国文学,但路数跟村上春树正相反,晦涩难解,据说读来像诗。村上追求简单,掳获了比大江多得多的读者。他的文体有英文味儿,终归还是日语。听流行歌曲,日本的或中国的,歌词常夹带英语,歌手唱得很洋溢,我却想,万一他或她走向世界,歌词要译成英语,那夹带的英语怎么办呢?恐怕不能用日文或几中文唱这几句罢,惜乎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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