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厦于4月9日(2010年)去世。据他女儿说,井上曾笑谈:能写了《组曲虐杀》,死而无憾。
人们悼念他,说小说与戏剧是他的双轮,并驱前行,但我认为他首先是一位杰出的剧作家。
《组曲虐杀》是评传小林多喜二的音乐剧,2009年10月上演。剧中未出现共产党之类的字样,但谁都知道,小林是上世纪初叶的普罗文学家,著有《蟹工船》,被警察拷问致死。故事虽凄惨,但表现手法照样是非常井上,满堂笑声,舞台上成功演绎了“为什么连一只蚂蚁都不能踩的腼腆少年能成为忍受三小时拷问甚至不怕虐杀的青年”。井上也曾用戏剧为作家樋口一叶、太宰治立传。年高八十五的哲学家梅原猛说:“从《葫芦岛历险记》那时候就觉得井上君是惊人的逸才。他的戏剧充满辛辣的社会讽刺与幽默,总是站在弱者的立场上。他创造了喜剧新形式,虽然思想不同,但我尊敬他。”
井上厦生于1934年,读上智大学法语专业时,为浅草的脱衣舞剧场写小喜剧,赚取学费和生活费。浅草是东京老街,民众演剧勃兴于此地,那时的主要演员有后来演《寅次郎的故事》系列电影出名的渥美清。本打算就此干一辈子,但试图组织工会,要求提薪,被资方指使地痞给打了出去。不过,一年之间他掌握了浅草的笑、用笑斗争的方法,日后为同样出身于浅草的北野武著书写后记,说浅草时代“是黄金时代”。另谋生路,给出版社仓库打更,并起劲写脚本四处应征,两年里应征一百四十五次,平均每月获赏金一万四千多日元(当时小学教师起薪为八千日元)。《稀里糊涂三十,晃来晃去四十》获得艺术祭脚本奖励赏。NHK约他做广播剧改编及创作。日本自1953年开播电视,1964年东京举办奥运会,彩色电视机借势普及,就从这一年,NHK播映井上厦与人合作的电视木偶音乐剧《葫芦岛历险记》,连续一千二百二十四集。
从1958年到1973年,井上厦几乎天天去NHK,好似在NHK就职。广播尤其是电视使他富起来,岂止能养家糊口,而且能买书,买房,每天抽八十根香烟。东京奥运会开幕后,井上为NHK写了一个广播剧《吉里吉里人独立》,也就是后来大畅销的小说《吉里吉里人》的原型。故事是东北地方一个被经济高速发展所抛弃的穷村庄宣布从日本分离,建立理想的独立国家,日本发生一场大混乱。小说还获得日本SF大赏,但问题是现实,不要忘记NHK是半官方的。井上厦后来在随笔中追述:“广播剧的主题和故事展开当然与小说相同,但那反响却非常惊人,全部是恶评,而且所有的论点都一样,是这样的:通过奥运这一宏大的活动,日本终于如今名实都成为国际社会一员。战败后二十年来日本人努力奋斗,结实为这次世纪性盛典,我们感到骄傲。可是,为什么播放对日本怀有不满、一部分日本从日本分离独立的混账话?玩笑也太过分了。”另一个广播音乐剧,写的是老鼠国,有一集买房骚乱,执政党政客认为影射了政府的住房政策而施压。大概这些事情使井上“从电视世界一点点撤步抽身,疏远了之后再回顾显像管世界,甚至觉得它不就是‘显像管监狱’吗?”
关于电视,他进而写道:“现在一手承担这个国家的大众娱乐的,不消说,是被叫作电视的、整天发出青白光的、摆设在各家最好的地方的、那个四方四角的箱子,但这箱子为我们提供的笑贫寒得可怜。为写这篇小文,某日从清早到深夜我在这箱子前度过,却没碰上一次能舒缓我心的笑。”甚至说:“我这十几年间以提供台本的形式和电视打交道,如果从这十几年间的经验来说,觉得‘电视是诸恶之源’。”
这让人想起社会评论家大宅壮一,早在日本刚普及黑白电视机时,他就痛斥“电视同拉洋片一样,不,比拉洋片更差的白痴节目每天一个接一个。由广播、电视这些最进步的媒体展开了‘一亿总白痴化’运动。”小说家松本清张也说:“长此以往,一亿日本人很有可能全变成白痴。”当今副总理菅直人几年前还引用过大宅的说法,批评不读书现象。人们痴痴看电视,最近有调查统计,某女艺人离婚报道了将近两小时,而政府焦头烂额的转移美军基地问题才半个多小时。(www.xing528.com)
与其受制于权力,不如金盆洗手,井上厦转而写舞台音乐剧。用一年零四个月的工夫写成《日本人的肚脐》,毫无信心地去看舞台排练,“笑得太过分,竟然从椅子上跌倒。一瞬之间甚至没明白,这么有意思的戏是谁写的。其实就是这时候,我下了决心:戏剧这东西这么有意思,那就认真搞下去罢”。此剧于1969年上演。井上彻底脱离了电视世界,1972年以《道元的冒险》获得有戏剧芥川赏之称的岸田国士戏曲赏,1983年成立“小松座”剧团,专门演出他的剧作,以至于今。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政治年代,日本风行小剧场,与那些带有火药味的戏剧相比,井上厦的喜剧或许被谐音、俏皮之类语言游戏的笑遮掩了思想,或许被人无视嘲讽,抹杀了思想。1970年上演《表里源内蛙合战》,貌似敦厚的井上厦居然在剧场说明书上撰文:“‘十分有趣但不能否认底蕴浅’,‘确实易懂但没有哲学’,‘没有思想但异想天开,才气焕发,也不妨有这样的东西’,这是有识之士对我的戏剧的看法。别人说什么那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但是把有说成无,我实在生气,而且对不起寒舍书架上一大排《世界大思想全集》和日夜爱读的《现代日本思想大系》等书本。”
井上厦不像大宅壮一那样标榜“无思想”,他辩白什么是思想:“简单说来,‘我们这个世界将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对于自己或者对于人们来说更幸福(以上是价值观念)。于是,一同考虑不那么样,不这么样(这是知识),最好这么样,应该这么做。’这就是思想。更通俗地说,‘最好是这样,所以要这么做’是思想。”实际上,井上厦是一位甚至有点过于有思想的社会活动家。不仅担任过日本笔会的会长,在他主持下,笔会的反战色彩尤为鲜亮,而且是呼吁世界和平七人委员会委员,“不改变、不许改变誓不再战的日本国宪法第九条”的九条会召集人之一。他的活动就是到处讲日本如此这般会更好,所以反对天皇制,也不妨碍他出席天皇主持的茶话会。他幻想的“吉里吉里国”有高超的医学,而近年主张日本要做出国际贡献,其一就是有世界最好的医学,以至世界的医生全都用日语写病历,从普京、布什到各国富豪来日本看病,他们都成了“人质”,就不能攻击日本,于是和平。
创作四十年,井上厦文学质量超稳定,实属罕见。以翻译莎士比亚戏剧闻名的戏剧评论家小田岛雄志称赞:“在日本,所谓文学,一般认为是志贺直哉所代表的那样,把多余的语言都砍掉后剩下的东西,相反,井上是语言丰富得简直可以说过剩的作家。啊,日本也出了莎士比亚。”
井上厦把藏书捐赠给家乡,建立了一个“迟笔堂文库”。那里悬挂着他的手迹:“难的要写浅,浅的要写深,深的要写得有趣,有趣的要认真写。”因为有拖稿的怪癖,总是让编辑或演员等米下锅,他给自己起了迟笔堂的笔名。还曾想改用电脑,但好像终未实行。他的字很耐看,有一种童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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