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艺术：美学与造型初探

剪纸似乎非常简单，一柄庸朴无奇、家常日用的铁剪，一片咫尺见方、单薄价廉的彩纸，无需多么神秘、苛严的祖传师授，普通人都可动手来剪。虽然从表面上看剪纸在民间工艺中是广而化之的一种样式，然而从深层看，中国民间剪纸却最集中、最全面地概括了中国民间艺术造型观念、美学观念和哲学观念。

中国剪纸的艺术表现和造型规律，是不以再现客观现实为依据的，它不像西方艺术造型中注重对客观物象的真实摹写，被动地感受自然现象，而是重视主观、直觉、意念、臆断，能动地认识客观世界，注重精神思维与感受，并以重建美好的理想现实为目的。创造的源泉是从自身对审美的主观认识出发，是用心灵去感受自然。说得具体一些，中国民间剪纸艺术有自己完整的艺术造型体系，它既不是西方传统的明暗体系和西方现代的形体结构夸张变形的造型体系，也不是中国传统的线形造型体系；既不是西方传统的条件色和根据色彩构成规律演变发展的装饰色，也不是中国传统的固有色；既不是西方传统的焦点透视，也不是中国传统的散点透视，而是一种观念造型艺术，有自己独特的主观意象造像观、主观意象色、主观意象的多点透视。这里有很多例子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例一，剪碗把碗口剪成圆形而碗底－却违反透视规律剪成水平直线。剪纸艺人解释：因为碗是在桌子上平放着嘛。这是以哲理观念代替自然直观观念。

例二，把侧面的老虎剪成两只眼。剪纸艺人解释：老虎就是长两只眼睛的嘛。这是以本质认识观念代替自然直观视觉。

例三，把牲口剪成两个头，放牧娃剪成三面脸。剪纸艺人解释：牲口吃草不能光吃一个地方不动，一会吃这边，一会吃那边；娃要照看牲口吃草，光盯着一个地方咋成。他们以理想营造了表现时间的四维空间和表达心愿的五维空间。

例四，剪房子把里面的人物、家具也全表现出来。剪纸艺人解释：屋里就该当有的嘛！这是以主观经验的推断反映表象掩盖下的物象实质和客观必然。

这样的例子我们还能举出很多，再如：

剪人物要么是正面造型，要么是侧面；造型要么脸是正面身体是侧面，或者相反，没有半侧面的视觉透视变形观念。从来不按人体解剖结构用线去表现衣纹和组织纹样，而是用花装饰服饰，或依动作随意剪几条菱形纹样，或随意用方向不同的平行线，用有意味的装饰来代替自然形态。剪纸造型是中国民间传统造型观念所形成的心理结构里一种独特素质的体现。

一般来说，艺术造型中所谓的平面是二维空间，立体是三维空间，时空连续的是四维空间，但剪纸的特点在于对心理空间的强调。它可以将时空割断，可以幻想出一切不存在的时空。只有民间剪纸才有如此理想化、完美化的表现。我们再来看一只飞动的剪纸鸟，它的精彩之处在于：鸟身的一侧是一只翅膀，而鸟身的另一侧竟是四只按秩序排列的翅膀。这翅膀的排列是鸟飞动的记录，一只翅膀又是鸟的静态图形，这是何等巧妙的心理空间！(www.xing528.com)

就剪纸的美学特色而言：剪的过程是生活的真实向艺术的美的演化、过滤和升华的过程，也是作者的思想感情、审美心理和美的追求的倾注。那些不画稿、不依样、兴之所至、随意剪来的剪纸，不论是大刀阔斧犹见细微还是寥寥数剪妙趣横生，不论是单纯凝练还是脱形写神，都是因表情达意与画面的需要而放刀直剪，有着极高的审美价值。剪纸有自己独特的审美观，艺人让诸多现实概念经过自己的认知和过滤回返到视觉的可视性，然后有选择地运用在剪纸里，进一步丰富充实要表现的主题，使主题富于装饰感和形式感，还取谐音寓意、借物抒怀，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和难以用具象表达的内容观点。如剪纸艺人对官商阶层中那些丑恶心灵和卑鄙行径的描绘是将每个人的头由稍尖到特尖，喻一个比一个奸猾，最后干脆头上两个尖，还剪一杆旗。“尖”与“奸”谐音，“旗”与“奇”谐音，意喻奸得出奇，多么生动绝妙的隐喻。剪纸艺人还将物与物相重作透叠表现，将空间作无纵深透视的平面构成，将多角度的印记作结构组合，追求形象的完整效果，都是为了表达独特的审美价值观。

就剪纸造型的语言来说：剪纸是剪刀的语言，是锋利锐尖的剪刀从轻薄脆软的纸张上走过时所留下的痕迹。薄纸利刃、驾轻就熟、便捷爽利，没有像毛笔在宣纸上的曳引涩进，勾勒出龙蛇飞动、变化无端的线条，以及对水分的控制而获得滃郁淋漓，浓淡有致的水墨意味；也不像木刻那样利用刀锋的平斜方圆，走刀的迟连、流涩或版材的质地，形成多样的锋口和纹理印迹。剪纸剪口的印迹是高度单一的，匀齐、平滑、黑白判然泾渭分明，几乎毫无肌理变化和工具运用的效果变化可言。正是这种工艺特征和造型语言使剪纸可以有更大的空间去表现作者的主观情感。

剪纸的刀法很重要，因为它是以剪代笔，用不同的刀法可以表达出细致优美、粗犷有力、流畅生动、拙朴古雅等不同的特点。剪纸的刀法变化丰富，有锯齿、月牙、鳞片、丝刀、螺纹、朵花、圆点、长短横线等纹样，其中锯齿和月牙最为常见。剪纸造型的许多特点和风格都由刀法上一定的技巧而产生。用剪流畅，自然通顺，变化多端，走剪或方或圆，或实或虚，阴去阳留，正负呼应，随手成形，随节奏变化而韵味独具，这些都需要艺人对纸性的把握，对剪的运作恰到好处，从而形成剪纸独具的“刀味纸感”。剪纸依靠剪刀或刻刀在纸上剪刻出画面，因而在形式处理上必须连线和镂空，形成了阳纹剪纸线线相连，阴纹剪纸线线相断的特点。这种制作工艺上的制约，使之形成了千刻不落、万剪不断的结构特点。

剪纸的造型是以二维空间为基础的，以二度空间观念作为形象思维的基础，物象没有体积、没有空间，不讲求近大远小，无限深远的空间像是被压扁在一个平面上，所以剪纸注重强调外形的轮廓特征并在轮廓内作黑白虚实的处理。纸材单薄，满幅铺排匀称，而物象互相串联，这种平面重叠铺陈的手法，扩大了画面容量，提高了剪纸的表现力。

线也是构成剪纸造型形式美的主要因素，剪刀坚硬的锋刃在柔软纸间运行时留下的韵律节奏，超越了物象的外在表象，而直接记录着作者的情感脉搏，或细腻、或粗放，或流畅、或滞拙，或明丽、或质朴，向人们传达着种种特殊的艺术气质。恰到好处的线的组合，不是一般匀净调和的灰色调那样混沌昏蒙，而是与整体观感一致的玲珑剔透、空灵利落，给剪纸带来丰富的色彩表达语言。

剪纸图底的两极反差交汇集聚在匀齐斩截的黑白临界线上，令客观上原已分明的轮廓边际更为夸张，原已十分醒目的黑白对立更为醒目。阴阳激荡像在视神经上奏响着一曲曲铿锵顿挫、清澈利落的弹拔乐曲，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如同历历晴川、关关鸟语、花明柳暗、白雪红梅似的清畅峻爽之感。历代艺人们自信地把握着方寸彩纸之间天籁与人巧交接默契而生成的审美圭臬，专一地向黑白、方圆之间去孜孜寻求并获得花影缤纷的形象世界。这就是剪纸造型的黑白关系，由相离相契、相形相生的两极效应所形成的高度明晰、畅快、嘹亮、冲击力极强的造型特点。

从剪纸造型的规范来看：通过形象，以如意云头象征男阳，菱孔象征女阴造型；通过意义，以葫芦、金瓜表示多子；通过谐音，以蝙蝠代表福造型；通过意象，以鸳鸯、双蒂代表成双成对造型；通过情势，以凤求凰、蝶恋花象征追求爱情造型等都是剪纸的造型手段。剪纸还通过拟人化的互渗造型，以某一种事物的形象为基本轮廓，把其他事物的形象提炼为一种精神，渗化在这个基本轮廓中，使其以甲物之形显乙物之态，来表达人们的意愿。剪纸的程式化造型具有象征意义，就像“连（莲）生贵子”“吉祥（鸡羊）如意”这些成语的组合，有时是按表意的目的而造型，根本不受客观自然逻辑的束缚，以超客观自然逻辑的自由，任意移动时间、空间，把一切物象拿来为其表意而用，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太阳和月亮同时在天空出现，夜间才飞的蝙蝠和彩云相伴。

剪纸的写形方式是想象的，即不直接模拟对象，而是凭印象中对表现对象的理解，强调动势情态的整体表现。传统的横向夸张，使得剪纸健壮有力，体积感强。形象扩展、夸张引起了变形，而变形又是为了更突出其神态。成功的夸张不仅能破除呆滞和平庸，也易增强艺术效果而显得概括和洗练。夸张的使用还能在激情冲动时，托出全部的思想和感受。夸大的特征、强烈的形式张力、隐喻的象征观念，所有这些用以解释剪纸造型的特点未必精确和全面，但以西方三维空间写实性的观念与方式来看，“形体不像”“结构不准”的中国民间剪纸却最能体现极为丰富的中华民族古老文化传统和艺术传统，最能延续和继承中国传统的民间风俗、文化艺术、哲学观念、艺术观念和造型观念，这也是那些绝大部分为劳动妇女的剪纸艺人和她们创造的剪纸作品对人类本源艺术、对人类文化发展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