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以“天地境界”代宗教
冯友兰提出的“以哲学代宗教”的构想,虽然是对人类精神生活未来发展的企盼,但在中国,这一构想却早已成为事实。冯友兰曾指出:“哲学在中国文化中所占的地位,历来可以与宗教在其他文化中的地位相比。”[70]中国哲学在精神生活方面所取得的成就,相当于佛教的佛、西方宗教圣者的精神成就。人类理想的生活虽然是对宇宙极高明的觉解,却仍然置身于人类的五种基本关系的界限之内。这种人伦的性质可以根据环境而改变,但是道德理想却不会发生变化。中国哲学就可以解决入世与出世、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矛盾,并将这些反命题统一成为一个合命题,即形成“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境界。
中国哲学满足了人们对于超现实的追求,并在哲学中表达和欣赏超道德价值。按照这种哲学生活,也就体验了这些超道德的价值。这一“以哲学代宗教”的目标在冯友兰的哲学中具体表现为“以天地境界代宗教”。冯友兰在《新原人》一书中提出四种境界说,在四种境界中最值得重视的是天地境界。因为只有进入天地境界,才算实现了最高理想,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
由于天地境界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也是人生追求的目的,因此,冯友兰又将这种境界称为“圣人境界”。天地境界也是“同天”境界,或“天人合一”境界。这里所谓的“天”就是“大全”。“大全”作为冯友兰哲学中的一个重要的概念,指的是宇宙全体,也是具相之中的共相。“大全”是无限的,“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它也是永恒的,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结束。在这种境界中的人,他自己就是“大全”与“非我”,“主观”与“客观”的区别对于他已经不存在。但就人的形体而言,他仍然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他的心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不同的是,他在精神上已经超越了有限的自我,进入了“浑然与物同体”,“与物无对”的最高境界,这是一种精神的超越,也是一种精神的创造。这种天地境界是完全符合冯友兰主张的“以哲学代宗教”中融合主客、既入世又出世的“未来哲学”形态的。
我们用张祥龙关于“构成性的终极境域”的阐释来对比冯友兰所提出的“天地境界”,或许能够给我们一些启示。张祥龙认为,构成性的终极境域不是任何的现成者,但是又活生生的在场,能使达到这个境界的人领会当下的一切可能。但是这种终极境域,与传统的“神人相遇”又不同,因为“它不设定任何更高的、脱离意义构成境域(比如生境、语境)的终极者,也不需要这种意义上的‘阿基米德点’”[71],但是,这种终极境域又不同于实用主义和各种后现代主义,因为它“尽管是非实体的,却浸润到人生最深处的终极理解,而不只是以‘相对’来对抗‘绝对’,以‘漫游’来躲避实体化而已”[72]。总之,这种终极境域只意味着一切现成者终结处的透亮或彻悟,也就是人的最原本的领悟境地。可以说,冯友兰的“天地境界”则是这类的“构成性的终极境域”的一个典型的代表。
与宗教相似的是,融合了入世精神的天地境界又有着超社会、超道德的意义。按照冯友兰的理解,所谓超社会,就是站在比社会更高的观点来理解社会;所谓超道德,就是站在比道德行为更高的观点来理解人生的意义。蒙培元先生就曾针对天地境界的超越性指出:“这种超越性,可以说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它具有美学意义,是一种超伦理的审美境界;另方面,它具有宗教意义,是一种超社会的宗教精神。”[73]就美学意义而言,天地境界不仅意味着一种理解和认识,而且也是一种体验和快乐,是一种最高的精神愉快;就天地境界的宗教精神而言,它“是一种超越,也是最后的‘安身立命之地’,这种超越的实质就是达到无限和永恒,这种‘安身立命之地’就在于与宇宙同在,与‘大全’同在。”[74](www.xing528.com)
当然,天地境界所达到的神秘境界也与宗教的神秘境界有着相似之处。神秘经验和神秘体验是指宗教信徒经过特定的修养方法而获得的一种高级的内心体验,也是近些年来宗教现象学关注的热点之一。冯友兰在1927年发表的《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中就曾指出:“本文所说神秘主义,乃专一种哲学,承认有‘万物一体’之境界;在此境界中,个人与‘全’合而为一;所谓主观客观、人我、内外之分俱已不存。”[75]比照冯友兰的描述,天地境界可以说就是一种神秘境界。另一个方面,冯友兰强调通过“负的方法”来达到天地境界。无论是从方法上而言,还是从境界上而言,都使他的天地境界带上了强烈的宗教色彩。
如此重视理性分析方法的冯友兰为什么会在通往人生的最高境界上回归到传统的直觉理论呢?从现实的层面来讲,近代以来日益加深的价值迷失危机,使得“新儒家的问题意识,决定他们将意识形态的功能安放在哲学的首要目的”[76],冯友兰的哲学也同样要服务于这一目的,所以在他的哲学中通过理性方法获得知识的路径退居其次了。从理论而言,宣称达到人生最高境界的天地境界还是超出了我们日常生活的客观经验,它超越了语言所能言说的限度,必然采取直觉的方法。宗教学家约翰·麦奎利就曾指出:“在许多宗教中,已出现了这种信念:宗教经验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不能言说的,或者说,撞击着人们宗教生活的实在不同于日常的客观经验,它超越了我们的理解能力,因此我们对它只能保持沉默。”[77]因为天地境界与宗教境界的同样不可言说性所造成的神秘主义,这也成为许多学者认为天地境界具有宗教性的主要原因所在。所以,天地境界能够发挥宗教的作用,能在现实的人生中实现超越,提供“安身立命”的精神归宿感;同时,人在天地境界中内心所获得的“大全”感受也和宗教神秘主义体验中的“物我为一”的境界相似。
但是,天地境界毕竟不是宗教,而是建立在理智基础上不断提升的哲学境界。就冯友兰哲学的特色看,宗教是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上,而天地境界是建立在知解的基础上;宗教以上帝为宇宙的主宰,天地境界的人自觉“我”就是宇宙的主宰。正因为天地境界是建立在最深刻的知解之上,即建立在理性主义的精神上,所以它不是宗教崇拜和宗教信仰。就天地境界所达到的神秘境界来看,它与宗教的神秘体验还是相区别的:神秘经验是瞬间获得的,短暂的;而天地境界则代表相对持久和稳定的觉悟水平。更应该注意的是,“神秘经验是依靠反省的直觉来获得,天地境界,照冯友兰的强调,是要通过理智的了解即‘知天’为基础。”[78]
前面我们已经论述过,冯友兰“以哲学代宗教”的原因就在于哲学能够避免宗教中的迷信和神话的成分,因此,哲学也不会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而呈现出不断衰退的境况。更为重要的是,冯友兰对哲学所作的特殊规定,是以人生论为主要内容的哲学。在西方,神学与宗教哲学的交汇点也正是以人生观为重要内容的上帝观。所以,冯友兰的哲学可以取代宗教,哲学尤其是中国哲学能够取代宗教为人们的精神生活提供宗教所起到的作用。“以哲学代宗教”的具体表现就落实在冯友兰的天地境界中:天地境界不仅满足了人们对于超越性的渴望,带给人们类似于宗教体验的心灵感受,同时又剔除了宗教中的迷信成分。但天地境界毕竟还是哲学境界,因为若不是通过哲学得到对于宇宙的某种理解,也不可能达到天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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