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画以气盛之”——“气”与画的关系
关注心性之学的新儒学继承了传统哲学的“一气”学说,并在此基础上有了新的发展。它将中国哲学中气生论向前推进了一步,许多哲学家在这个问题上都谈到了自己的看法:
张载:天惟运动一气,鼓万物而生,无心以恤物。(张载《横渠易说》,《张载集》)
朱熹:阴阳虽是两个字,然却只是一气之消息,一进一退,一消一长,进处边是阳,退处便是阴。只是这一气之消长,故生出古今间无限事也。(《朱子语类》卷七十四)
天地之间,只是一气耳。(《朱子语类》卷六十三)
杨万里:易有太极,何谓也?曰元气浑沦,阴阳未分,是为太极……盖太极者,一气之太初也。(《诚斋易传》卷十七)
陈白沙:天地间,一气而已矣。诎信相感,其变无穷。(《白沙子》卷一,《云潭记》)
湛甘泉:宇宙间一气而已,自其一阴一阳之中谓之道,自其成形之大者谓之天地。(湛若水《甘泉先生文集》卷七)
唐鹤征:盖天地之间,一气而已,生生不已,皆此也。(《明儒学案》卷二十六《南中王门学案·桃溪札记》)
王廷相:盖天地之间,一气生生,而常有变,万有不齐,故齐一则理一,齐万则理万。(《雅述》上篇)
刘宗周:盖天地间一气而已矣,天得之以为天,地得之以为地,人物得之以为人物。(《刘子全书》)
以上新儒家的言论,尽管在义与理的关系上各家有不同看法,但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天地万物由一气而生,由此他们建立了自己的生命哲学思想。
在空间上,万物由一气化生,一本万殊,万殊归一。由于气的统一,物与物的关系不再是僵硬的堆积,而成为氤氲流荡的整体。在时间上,万物的生长要经过“气”的聚散盈虚的过程。“气”与生命紧紧相连,它既展示出生命运转的过程,又给万物赋予了生机和活力。故张载曰:“(气)升降飞扬,未尝止息。”(《张载集》)强调了万物充满生命活力的状态。(www.xing528.com)
新儒学的理气观念首先影响到山水画的创作观念。周履靖在《画评会海》中说:“大哉画之为物也,广大悉备,以天地为骨法,以造物为笔墨,以日月为神彩,以雨露为染绚,以四时为生意,以海岳为运用,以宇宙为襟度,斯画家不传之秘也。”(15)这里虽未提到“气”的概念,但对绘画的理解却不仅局限于狭隘的风景状物,而是扩展到整个宇宙天地,具有极其恢弘的气度,在石涛的山水画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自信而又充满气魄的笔墨。只有重新审视了山水,追寻宇宙万物生成的源头,才能以不同以往的角度观察物象,从而对物象有更深刻的理解。
自魏晋以来就盛行的“气韵生动说”,在理学发展后也有了不同的含义。在此之前,“气韵”主要是针对人物画的,强调形态的传神,而宋明之后则主要反映在山水创作方面,注重表现宇宙自然的浑然一体、山水构成的内在肌理和天人之间的和谐共通。它既强调生命的统一,也注重“气”的有机性,注重条理。沈宗骞就说:“夫条理即是生气之可见者,乱草堆柴,惟无生气,故无条理。山石之脉络,亦犹是也。天以生生成之,画以笔墨取之,必将笔墨性情之生气,与天地之生气合并而出之,于极繁乱之中,仍能不失其为条贯者,方是善画。”(《介舟学画编·平贴》)在理学理论的支配下,画家眼中的造化,不再是零散的存在,而是互相联系的整体。
作为清初的文人画家,石涛也受到了心性之学的影响,对“气”非常重视。他在诗跋中多次谈到“气”:
作书作画无论老手后学,先以气盛,得之者精神灿烂,出之纸上。意懒则浅薄无神不能书画,多则泛滥,少则精雄。(《大涤子题画诗跋》卷一)
盘礴睥睨乃是翰墨家生平所养之气,峥嵘奇崛,磊磊落落,如屯甲联云时隐时现,人物草木舟车城郭,就事就理令观者生入山之想乃是……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大涤子题画诗跋》)
倪高士画如浪沙溪石,随转随注出乎自然,而一段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后世徒摹其枯索寒简处,此画所以无远神也。(《大涤子题画诗跋》卷一)
山水真趣,须是入野看山时,见他或真或幻,皆是我笔头灵气。下手时他人寻起止不可得,此真大家也。(《大涤子题画诗跋》卷一)
从以上石涛对“气”的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眼中的“气”有几层含义:第一,显示在画面的整体气氛,也包括画面呈现出的生机和活力。第二,画家在作画时感情涌现的豪气。第三,画家的人品修养,即士气或书卷气。第一种含义最能体现理学对画学的影响,而后两种含义则与士人的修身传统有关。
王阳明在诗中提到:“悟到鸢飞鱼跃处,工夫原不在陈编。”(《王阳明全集·外集》卷二《次峦子仁韵送别》)“鸢飞鱼跃”引起了后世理学家的普遍重视,他们关注的是在它之后蕴涵的生命精神。由于理学强调大自然中有流转不息的生命之“理”,而其“理”体现于一草一木、一尘一沤的万物中。他们同时崇尚不滞于一隅,不僵死,摆脱一切束缚,充满了川流不息生命之“气”的心灵。
石涛所言的“气”,恰恰带有这种统一而又充满活力,不滞于物的特色。他首先强调宇宙山川反映在画面的整体统一,用“一画”来概括。然后反对僵化、呆板地表现对象,认为“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即功于化。”(《苦瓜和尚画语录·变化章第三》)推崇对“古”的消化和变通。只有这样,才能在画面中既体现出整体的“氤氲之气”,同时又能表现“随转随注出乎自然”、“冷冷逼人”的“空灵清润之气”。
这种对内在修身的强调与石涛的画理暗合,他所说的“盘礴睥睨之气”恰恰强调了画家不拘于物象,不滞于平淡冲融的豪放风格,也可以说它们决定了画面最后的效果。只有画家具有深厚的学识修养和对宇宙自然山水的深刻领悟,并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和对技巧把握的信心,才能在将“气”通过笔墨传达到画面中来。充塞在画面上的“盛气”表面上看似乎不及“浩然之气”,但从绘画贯通宇宙之理的角度来说,也可以认为他们都是至大至刚的。
由上可见,石涛虽借鉴了新儒学的理论成果,但并未机械地学习和模仿,而是经过“自家体贴”,融会绘画的理论和实践,将它变为独具特色的“气”与“一画”。正所谓“法无定向,气概成章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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