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石涛对新儒学思想的继承
关于石涛“一画论”的思想来源,许多学者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孙世昌认为他受到道家哲学“道始于一”的影响。(1)杨成寅认为石涛画论中“有”与“无”的辩证关系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而他的“一画论”则受到老子数理哲学的影响。(2)韩林德在《石涛评传》中说,“一画论”主要受到道家和《易传》在宇宙生成论和万物本体论问题上的启迪。(3)李万才则将石涛对“一”的重视归结于其师本月禅师提到的“一字不加画”的理论。(4)郑拙庐也同意这一说法,朱良志更是鲜明地指出”一画之法”与佛学中“法性”的渊源。(5)但是更多的学者肯定了石涛画学中儒释道的交融性。姜一涵认为“一画论”有三条思想线索,伍蠡甫认为儒、道“以一为本”的理论都影响了“一画论”的形成。俞剑华也说“无论儒家、道家以至佛学,无不以为万象森列,俱源于一。”(6)
的确,与其说石涛的思想受到儒释道三家的综合影响,不如说这三家思想本身就有互融和交汇性。剖开每一种学说,都可在它的背面发现其他学说的影子。三家思想在宇宙生成、思辨哲学等方面有许多共通之处。儒释道合一的趋势到了宋明后尤盛,新儒家思想就在许多方面借鉴了佛道的思想。
曾是王守仁好友的黄绾说:“宋儒之学,其入门皆由于禅。”(《明道编》卷一)可见佛教对儒学的影响之深。新儒学的开创者周敦颐,不仅受道士陈抟《太极图》的启发,而且受教于寿涯、慧南、了元、祖心等高僧。他的《太极图》里的宇宙生成发展的过程是无极——太极——阴阳——五行——男女——万物,这个图式与《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过程基本相同。即使是辟佛最坚决的张载,年轻时亦曾“访诸释老之书累年,尽究其说。”(吕大临《张子行状》)至于二程、朱熹、陆九渊,更是汲取佛学思辨结构和道家宇宙生成理论,构筑了理学和心学的逻辑结构。
朱熹虽批评陆九渊的言论“全是禅学,但变其名耳。”(《朱文公文集·答吕子约》)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从韩愈排佛中吸取教训,吸收了佛道思想,建立了自己的本体“理”。
虽然新儒学吸收了佛道的思想,但作为一种独立的哲学体系,它毕竟有自己的独特性,与佛道在本质上有许多差别。最突出的区别,就在于道家和佛教强调“无”和“空”,要求超脱尘世,而儒家则讲求“实”,具有强烈的入世精神。朱熹曾讽刺佛家“终日吃饭,不曾咬破一粒米;终日着衣,不曾挂着一条丝。”(7)指出“佛氏偏处只在虚其理。理是实理,他却虚了,故于大本不立也。”
陆九渊认为:
儒者以人生天地之间……其教之所从立者如此,故曰义、曰公。释氏以人生天地间,有生死,有轮回,有烦恼,以为甚苦,而求所以免之……惟义惟公,故经世;惟利惟私,故出世。(《陆九渊集》卷二)
这段话首先点明了儒释之别在于“入世”和“出世”。佛道都把人生看做是“空虚”的幻境,因而主张“出世”或“避世”。新儒学则把人生现世的伦常、等级以及生、老、病、死和仁、义、礼、智看成是“实”的,主张入世,积极地实践,从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和社会态度。(www.xing528.com)
其次,新儒学与道家、佛家在最高范畴上持不同观点。新儒学讲求“理”与心,道家讲求“道”,而佛家则讲求“明觉”。佛学与儒学在“心”的问题上虽然有一致性,但他们的最高范畴却不同。佛家并不承认新儒家所谓的“理”,新儒家亦不承认佛家的“明觉”。道家在这个问题上也只坚持“道”为最高范畴,认为是“道”派生了宇宙万物,否认理和“明觉”的存在。
石涛虽然自幼进入佛门,晚年出僧入道,但他强烈的入世意识和行为与佛道的出世和超然物外格格不入,相反用士人的入世进取心理却可以解释他的行为。而新儒家思想亦对他的《苦瓜和尚画语录》中的绘画美学思想有很大影响,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石涛的《画语录》不仅仅局限在以往画论对画家的品评、笔墨技巧的探讨上,而将对绘画的美学理论上升到宇宙本体的高度。他借用宋明理学的宇宙生成模式来说明“画道”的生成模式,认为:“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苦瓜和尚画语录·一画章第一》)又说:“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在这里,绘画已经不再是只关风月的“小道”和“末技”,而是与宇宙万物的运行相通的“天人之术”了。这种突出的观念转变不能不说与新儒学超越伦理范围,从“本然之全体”上建构哲学框架有一定关系。
其次,石涛对“一画”的命名还受到了理学家对数字的偏爱和“天人一本”的思想影响。周敦颐虽认为万物为两仪演化而来,但“归之于一也”(《观物外篇》),因此万事万物的源头归根结底还是在“一”上。邵雍不惜长篇累牍地运用“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十六分为三十二,三十二分为六十四……十分为百,百分为千,千分为万”来解释宇宙的生成过程,但最后还是要归结为“合之斯为一,衍之斯为万”。这就再一次肯定了“一”所包含的丰富性。程颢继承了邵雍“一”与“万”的辩证关系,认为“《中庸》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未复合为一理。”(《遗书卷十四》)石涛“一画论”就借鉴了新儒学理论中“一”与“万”的关系,他称“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氤氲,天下之能事毕矣。”(《苦瓜和尚画语录·氤氲章第七》)程颢“天人一本”和程颐的“理与己一”都强调的是宇宙和个体的共通,这比“天人合一”更进了一步,无论是天、地,还是人,都隐含了自然之理,而这个理,在石涛那里,变成了“一画之法”。而这个“一”,显然已不是佛教里的“一字不加画”和书法里的“一笔书”,而是蕴涵宇宙生生过程的“一”,它既可以自“一”始,也可以表现为大千世界中的万事万物。这就是“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苦瓜和尚画语录·一画章第一》)的道理了。
再次,石涛《画语录》中谈到的“一画”与“法”的关系,与新儒学中“理”与“气”的关系十分相似。程颢、程颐借鉴了华严宗的思想,将“理”作为最高的哲学范畴,朱熹进一步发展了“理”的观念,认为它不仅是宇宙万物的本源,而且是人类社会的最高法则。为了解释这个独一无二而又寂然不动的“理”与万事万物的关系,朱熹在其哲学体系中又容纳了被张载发展的“气”的概念。“气”与“理”截然相反,它是个活泼的物质,处在不断运动之中,“理”安顿于“气”上,借助它而派生了万物;而生生不息运动的“气”又无时无刻不体现出“理”的绝对精神。在《画语录》中,同样存在相似的两个概念——“一画”与“法”。在石涛看来,“法”是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宇宙中支配万事万物运行的规则。但由于“法”太过抽象,难以与他的绘画美学思想发生直接关系,他也必须依靠一个活跃而能与艺术相关的范畴,这就是“一画”。“法”是永恒的,“一画”却是多变的;“法”是抽象的,“一画”却是具体的。这就是他在《画语录》中所说的“行远登高,悉起肤寸。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惟听人之握取之耳。”(《苦瓜和尚画语录·一画章第一》)“一画”不仅承载着“法”的精神,而且还联结着万千变幻的宇宙自然和人的情感。而“法”对人的束缚也可以借助“一画”而得到解脱。这就是“夫一画含万物于中。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苦瓜和尚画语录·尊受章第四》)和“一画明,则障不在目,而画可从心,画从心而障自远矣”(《苦瓜和尚画语录·了法章第二》)的道理。
最后,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石涛还直接使用了许多新儒学的概念,如“气”、“理”、“心”等。“理”与“法”常常出现,也与“一画”紧密联系在一起。他在皴法章中谈道的“一画落纸,众画随之;一理才具,众理付之。审一画之来去,达众理之范围,山川之形势得定,古今之皴法不殊。”几乎将“理”与“法”的涵义完全等同了。在《了法章》中,他更是提出了“一画之理”的说法。
此外,石涛提出的“画者,从于心者也”中重视对“心”与“画”的关系,与当时的心学颇有渊源。自陆九渊提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杂说》)和“万物皆备于我”以来,新儒学就要求主体求之于内而不求之于外,王守仁更是提出“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传习录下》)这就将心与物直接融合在一起了。心学的思想反映在艺术上是强调自省表现而非客观模拟。石涛虽然不是唯心主义者,但在心与物的关系上却更强调主体的能动作用,也将绘画当做是“从心”的反映。在这一点上,与心学并无二致。他不满足于对绘画对象停留在对表面形状的刻画上,而强调笔墨要注重对画家思想和感情的表达,才能将“一画之法”呈现在绘画中。这就是《《画语录》》所说的“夫一画含万物于中。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苦瓜和尚画语录·尊受章第四》)
总的来说,石涛在儒家心性之学的影响下,主要在其美学构架上有以下三方面的思想特质:第一,对宇宙生成的意识。第二,对气与“一画”关系的阐释。第三,强调主体之“心”和“我”。本文将分别对此加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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