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文人画?如果追溯文人画的内涵和历史,不难发现文人画与士人的密切关系。虽然文人画的南北宗之说最早是由明代莫是龙提出,但真正将“文人画”这一概念推而广之的,却是董其昌。
先秦时,绘画多是“小人百工”之事,少有文人参与绘画。到了汉代,张衡、赵歧、蔡邕等文人士大夫参与绘事,开始了文人作画的历史。南北朝时期,画论中“士体”之称开始出现。南齐谢赫评论刘绍祖的画时说:“伤于师工,乏其士体。”(《历代名画记》)北齐颜之推也认为:“画绘之工,亦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颜氏家训》)自此,文士与画工之间划分出一条截然的界限。
初唐有“不近师匠,全范士体”(1)之说,晚唐张彦远更把问题绝对化。(2)苏轼说:“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东坡题跋》)董其昌虽然提出了文人画的概念,却并没有明确指出文人画的划分标准,而只是简单地把米芾的画称为“士夫画”,又说“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3)(《画禅室随笔·画诀》)可见,在他看来“士人画”就是“文人画”。
从以上史料中我们可以看出,明清以前的画论中所谈到的文人画大都与“士夫画”和“士人画”的概念重合,士人是文人画创作的主体。直到近代,才出现了明确的“文人画”的概念和定义,陈衡恪对文人画做了解释:“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功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谓文人画。”(4)俞剑华则解释说:“‘文人之画’,翻译成口语就是‘文人的画’。”并进一步将“文人画”分为四种类型:1.文人业余画家(文多画少,如宗炳、王微、苏轼等);2.文人专业画家(文画并茂,如顾恺之、王维、荆浩、元四家、文、沈等);3.文人职业画家(文少画多,如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等);4.文人末流画家(无文无画,临摹、剽窃、抄袭、作伪)(5)。其中第一种画家代表了明代以前的文人画家,第二种代表的是董其昌眼中的文人画家,而文人业余画家则指的是清代一部分的文人画家,最后一种则是虚无主义者眼中的文人画家。
俞剑华先生的这种说法事实上扩大了传统意义上“文人画”的概念范畴,将许多非“文人”的因素包括进来。如他所罗列的文人职业画家多是南北宗论中的北宗画家,被董其昌和许多理论家视为文人画家之外的院画派。而所谓的文人末流画家更是缺乏许多文人画家具备的素质。因而俞剑华先生也在《再谈文人画》中对“文人画”的概念重新作了修正,认为文人画的概念是由广义的概念而逐渐演变为狭义的概念。凡文人所作的画为广义的文人画,末流文人画也算作其中;文人画家或画家文人所作的画为狭义的文人画,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文人画,它必须具备两个基本条件:即丰富的文学修养和熟练的专业训练。
那么,文人画与其他画种的区别就仅限于画家的身份吗?如果细细考察这一段历史,不难看出除了画家的身份外,士人对“道”的精神诉求也深深根植于文人画家的内心深处,进而影响到他们对绘画的根本态度。可以这样说,士人精神才是区别于文人画家与非文人画家之间最根本的因素。
宗炳好山水,爱远游,晚年回到江陵故宅,将所游之地以图画悬之于室,谓人曰:“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沈约《宋书》卷九十三《隐逸·宗炳》)他在《画山水序》中更加明确的指出:“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6)宗炳在这里明确了文人画家的一个重要的观念——山水画不仅连接了宇宙自然与画家的内心情感,更重要的是它还代表了“道”的形态规律。他从登临修养的传统出发,将山水画的价值提到与宇宙自然相等的高度,无论是作画,还是观画,都意味着观道、体道,都服务于畅神的目的。画山水成为“人之神”与“山水之神”的融合物,是士人陶冶心性和涵养心胸的“内圣”之途。这样,绘画便不再是“德成而上,艺成而下”的末流技艺,而成为士人心性修养和“澄怀观道”的一种途径。
此后,绘画作为观道、体道的手段,一直被文人士大夫所推崇,符载在提到张瓊作画时也说:“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7)《宣和画谱》更是将“道”与“艺”紧紧结合在一起,声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也者,虽志道之士所不能忘。然特游之而已。画亦艺也,进乎妙,则不知艺之为道,道之为艺,此梓庆之削鐻,轮扁之斫轮,昔人亦有所取焉。”(《宣和画谱》卷一《道释叙论》)这就将艺作为取道的一种方式,奠定了士人从艺的合法化。
对道的追求使得文人画家的绘画标准,不在于技巧是否纯熟,画面形式是否完美,而在于画面是否体现了“道”的超越精神。这恰恰是院画和工匠画所不具备的。(www.xing528.com)
在文人画家心目中,他们与画工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文人画家强调对“道”的体现和追求,以此突显出自己与画工的不同。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把画家分为两种:一种是身份高贵,足以流芳百世的“文人画家”,另一种则是卑贱的画工。这个观点在以后的画论中常常可以见到。苏轼在《凤翔八观》中评价王维和吴道子两位画家时也说:“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翩谢笼樊。”(8)他认为吴道子之所以不及王维的理由是他的风格与画工十分接近。虽然他并没有明确指出什么样的风格是画工风格,但从他对王维的评价“得之于象外”,“仙翩谢笼樊”可以推断:王维的风格是不拘泥于形象本身,能传写画外之韵;而吴道子则以写实为主,太拘泥于形象本身,从而为自然所役使了。吴道子在唐代虽被赞为“画圣”,却在宋明后湮没无闻;王维在前代并未列入第一流画家,却在文人画盛行的时代被愈抬愈高。其中的主要原因,无非是在文人画家心目中,吴道子代表了画工的最高成就,但品格不高;而在王维身上,恰恰反映了文人画的最初源头。两位画家的命运流转,映射了画工与文人画家在画史上的地位迁移。
总的来说,历史上对画工画与文人画的评价主要有以下不同:
从上表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出文人画家与画工画家的不同特征。具体反映在画面效果上,文人画家提倡文雅、古朴、简淡、秀逸、气韵生动、超脱,富于书卷气的风格,厌恶和排斥画工粗野、庸俗、艳丽、刻板、重浊的风格。当然,这些对画工的评价也多半出自于文人画家之口。
文人画“重道轻技”的观念影响到画坛,出现了行家画和利(隶)家画的划分。叶崑在谈到山水画时说:“画山水无出北宋内局诸大家,而工致亦非先派名笔可比;至元季始有谓之利家者,盖以缙绅大夫,高人硕士,无论形拘理胜,间或游情翰墨,约略点染,写出胸中丘壑,自是不凡。”(叶崑《题跋》)元代的《六如画谱》中钱选提及“士大夫画”时认为是“隶家画”。(9)而沈颢在《画尘》中也提到了“行家画”的概念,他说:“遇鉴今见画之简洁高逸曰:士大夫画也,以为无实诣也,实诣指行家法耳。”这说明在当时出现了与文人画有关的两个概念:行家画和利(隶)家画。行家画指职业画家所画的作品,比较注重对形体的刻画和对技巧的完善;而利家画则多为业余文人的游戏之作,它更注重画家对精神的愉悦而带有游戏性质。印证文人画家对画工的态度,我们可以推断上述画论中的概念反映了古代士人的深层心理,由此影响到文人画家的观念。
本文在第一章已经讨论过,古代士人早在春秋时期有三种身份:军人、职事官和庶民统领。他们的职责虽有不同,但都属于贵族阶层。到了春秋战国时代,社会阶层发生巨大变动,出现了“礼崩乐坏”的局面。士人不再是昔日级别最低的贵族,而转变为四民之首。由于士人大多掌握一定的知识技能,又怀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他们有着强烈的自尊,即使在君王面前也保持着独立人格,因而处于四民的首位。而以绘画为职业的画工,则被贬为四民的末尾。到了宋明之后,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商人的地位也越来越高,仅次于士人而跃居于农工之前。这样,工人就被排在了最末位,成为“四民”的最底层。又由于文人画家的主体为士人,这就难怪文人画家对画工如此贬低了。
文人士大夫对绘画的游戏态度则源于士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理想。既然士人的人生目标为修身治国平天下,是立德、立功、立言,那么对绘画的态度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即使以绘画为职业,也要注重以绘画的形式来表现“道”的精神。不同的理想追求促使文人画家注重“士气”和“书卷气”在画面的体现。到了文人画盛行的明清时代,画家的修养已成为鉴别文人画家俗与雅,好与坏的重要标志。所以董其昌提倡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已不仅是针对个别画家的口号,而转为对文人画家的群体要求。
这一点在历代画家品评中我们可以看出标准的变化。身为宫廷画家的谢赫,将“六法”这一技术性尺度作为艺术评判的唯一标准,由此将宗炳、王微等文人画家置于最后两个品位。然而,到了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这部几乎左右着一千多年中国绘画发展命运的名著里,士人对“道”的追求和人品修养却超越了绘画技法,成为决定一幅画成就高下重要的因素。他认为:“自古善画者,莫匪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时,传芳千祀,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
从以上对画论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不仅文人画的最初概念是与士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士人对“道”的追求还左右了文人画家的艺术理想。在他们看来,“艺”的目标在“道”而不在“技”,而绘画也成为士人涵养心性和通向“内圣”的一种途径,这也决定了文人画家“重道轻技”的艺术特征。文人画中的士人精神,具体体现在画中,是对气韵、士气、书卷气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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