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的《雨月物语》,是根据1776年出版的上田秋成的同名短篇传奇小说集改编的。但是,改编时,也和《西鹤一代女》一样,这部著名的古典小说被做了根本性的改动。沟口自己进行了构思,由依田义贤按照他的意图着手剧本创作,甚至在细节上,也都严格遵循他的要求。中途,还由小说家出身的大映公司主要领导川口松太郎以小说的形式加以发表。当时,为了电影的宣传,往往由著名小说家将正在制作的影片改写成小说在杂志上发表,这种做法业已司空见惯。
原作共有九篇鬼怪故事,沟口从中选了《浅茅宿店》和《蛇性淫》两篇。最初的意图是想融入莫泊桑的小说《勋章拿到了》的主题。当然,莫泊桑的小说只是作为主题来借鉴,并非借用它的故事。
《浅茅宿店》的原著是借用了中国的小说《剪灯新话》中的故事。下总(2)国的老百姓胜四郎,卖掉田地买来绢丝,去京城贩卖。适逢京城战乱,盗贼蜂起,后自己又罹病在床,七年未能回乡。一次,他终于有机会返回故乡,幸喜妻子宫木在破旧的茅屋中耐心地等他归来。久别重逢的夫妻自有一番恩爱之情。第二天早晨,胜四郎醒来发现宫木无影无踪,只留有一座坟墓,碑上刻有宫木的绝命诗句。至此,胜四郎才恍然大悟,昨夜的妻子原来是幽灵重现,于是,痛哭不已。
《蛇性淫》则是取材于中国的小说《西湖佳话》及其他小说的故事。
一天,纪州的富翁之子丰雄在一家贫苦人家避雨,认识了一位名叫真女子的美貌姑娘。据说她也是在此避雨。丰雄回家后做了一梦,梦见去她家拜访,那是一所豪华的住宅。他受到她热情的款待,并与她同床共眠。第二天清晨,丰雄真的去她家走访,果然住宅与梦中见到的一样豪华,同样受到她的热情招待。丰雄接受了她赠送的一把刀就回家了。这是一把非常宝贵的刀,丰雄的哥哥感到奇怪便去调查,发现这把刀是某大臣献给熊野神社的,后来被盗了。于是,丰雄便把刀送还神社,不料自己被当作小偷遭衙门逮捕。丰雄极力辩解,并把衙吏带到真女子的住处,企图说明刀的来源。谁知那里已变成荒凉阴森的鬼窟。
丰雄获释后来到大和,住在姐姐家。没想到真女子突然来访,说丰雄是她的丈夫。丰雄指出她是鬼怪,真女子流着泪进行辩解,话语是那样温柔真切,使得丰雄以及姐姐、姐夫都对她深信不疑。在姐姐、姐夫的撮合下,丰雄和真女子终于举行了婚礼。
一天,丰雄和真女子一起去神社祈祷,在那里遇见一位老人。老人盯视着他们,随即识破真女子是妖怪。真女子逃走,丰雄得救后回到父母身边,在父母的规劝下,与一位名叫富子的良家姑娘结婚。但是,结婚第二天的夜晚,富子突然对丰雄口出怨言。她外表看去确是富子,而声音则是真女子。丰雄惊恐地熬了一夜,天亮后立即跑到都城去向一位僧侣求救。僧侣配好了一种药来到他们家。真女子原来是一条大蛇,它现了原形后就对僧侣进行袭击,最后僧侣死去。丰雄目睹这一切,深感自己责任重大,他走进寝室,向现了原形的大蛇说,你带我到任何地方去都行,切勿伤害富子的性命。大蛇答应了他的要求。富子的父亲去向道成寺的德高望重的法海和尚求援。法海和尚给了丰雄一件袈裟。丰雄将袈裟藏在怀里走进寝室,冷不防地把它蒙在化为富子形象的大蛇身上,大蛇无法抵抗,便现出原形被抓获。法海和尚在寺庙的殿堂前挖了一个洞把这条蛇埋掉,丰雄也因此得救。
剧本把以上两个故事糅成一个故事。也就是,把《浅茅宿店》的胜四郎和《蛇性淫》的丰雄糅合成一个人物,即近江的陶匠源十郎。他遇见了两个女鬼,一个是妻子宫木,另一个是出外卖陶器时相遇的年轻美女若狭。若狭相当于《蛇性淫》的真女子,但不是蛇的化身,而是改为在战乱中身亡的一个叫朽木家族的小姐的幽灵。
当近江一带化为战场时,近江的陶匠源十郎(森雅之扮演)想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便日以继夜地赶制大批陶器,然后带着妻子宫木(田中绢代扮演)、幼子源市、妹妹阿浜(水户光子扮演)、妹夫藤兵卫(小泽荣太郎扮演),到琵琶湖对岸的城市去贩卖。途中,因战火蔓延,很是危险,他便让宫木和儿子返回家中。就在回家途中,宫木遭到残暴的败兵刺杀,食物全被抢走。
这一情况家人均不知晓。源十郎、藤兵卫、阿浜将陶器售出后赚了一大笔钱。藤兵卫用这笔钱买了一把好刀去参加战争,不久就立了功,成为出人头地的武士。一天,他带领部下去某地妓院游狎,发现妓女中有一人是阿浜。阿浜在藤兵卫参战后遭到散兵游勇的轮奸,终于沦为妓女。藤兵卫向阿浜表示忏悔,并决定不再当武士,与阿浜一起返回故乡。
另一方面,源十郎的烧陶技艺受到朽木家族的若狭小姐的赞赏,她把他请到家中款待,二人终于结为夫妻。源十郎每天过着梦幻般的享乐生活。有一天,源十郎上街被一位行脚僧叫住。这位僧人说,你脸上有死相,我可以施展咒术,打退鬼魂的骚扰。那天夜晚,果然由于符咒的关系,若狭不能接近源十郎,但是,她还是拼命想拥抱他。源十郎一面挥舞着刀,一面逃命,最后昏厥过去。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那里是一片荒野,留有住宅烧毁的遗迹。
源十郎踏上回乡的归途。半夜才到家,妻子宫木正在哄儿子入睡,她含情脉脉地欢迎丈夫的归来。源十郎安心地睡了一夜,翌晨,发现宫木不知去向。她已成为鬼魂,经常来照料儿子。
在影片的上述情节中,藤兵卫与阿浜的故事,是受到莫泊桑的《勋章拿到了》的启发才编出来的。当然,莫泊桑的小说是描写一个想得到勋章的男子。他的妻子与议员有染,议员经常潜入他家。他一直还蒙在鼓里。一天,他回家后发现议员的勋章,便追问妻子。妻子诓说,这是替他秘密要来的勋章。他信以为真,欣喜若狂。藤兵卫和阿浜的故事,显然是接受了这种讽刺那些一心想往上爬的愚昧男子的主题思想,但具体的故事则完全不同。沟口之所以加进这样的一段故事,大概是想在这里重温一下他毕生所追求的主题,即对那些牺牲妇女以求得自己荣华富贵的卑鄙男子进行批判。但是,大映公司却强烈要求影片必须要有大团圆的结尾。依田义贤在他所著《沟口健二及其艺术》一书中曾经指出,藤兵卫本是一个利欲熏心的蠢人,当他见到沦为妓女的妻子后,立即回心转意,抛弃了苦心钻营得来的地位,回乡去当老百姓,这种难以令人置信的圆满结尾,纯属向公司的要求妥协的结果,绝非沟口的本意。(www.xing528.com)
正是由于这种甜美的结尾,使得藤兵卫和阿浜的故事变得毫无价值。尽管如此,影片《雨月物语》还是被认为是一部优秀的作品,这完全是因为描写源十郎及两个女鬼的几场戏堪称绝品的缘故。扮演若狭的京町子的那种无比妖冶的艳情,以及她出现在那所朽木家族宅邸的情景,具有一种神秘的美感。扮演宫木的田中绢代,与其说是妻子,毋宁说具有母亲般的无限温情。这两个女性的幽灵,是沟口一生里描写的众多女性中最具有魅力的女性形象。
但是,通过《浪花悲歌》和《祇园姐妹》而被誉为日本现实主义电影的创立者之一的沟口健二,到了晚年最成熟的时期,为什么对描写幽灵会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呢?当然,沟口在年轻时就拍过一部妖怪故事的影片《狂恋的女艺人》(1926)。此外,幽灵是日本传统戏剧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尤其是能(3)的许多杰作,都是采取幽灵与人世的行路人相遇,叙述自己的生死恨的形式来表现的。沟口是日本的电影导演中对传统戏剧最有研究的人,所以,他对幽灵感兴趣,无非是想把传统戏剧的主题和形式引入电影。
事实上,《雨月物语》的魅力大部分是依赖能的影响。首先,《蛇性淫》使蛇这一妖怪变为人的幽灵,就是根据上述理由,采取能的剧作最常见的结构故事的形式。若狭生前是一位幸福的高贵的小姐,可是,连恋爱的生活都未经历过就不得不死去。这种抱恨而死,促使她变为幽灵,以实现她体验恋爱的心愿。她穿的是能的衣裳,是沟口让人从能剧世家借来的。化妆也是按照能剧的各种面具的表情,就连走路的姿态也都模仿能剧的表演形式。她出现的场所是朽木家族的宅邸,其长廊的尽头有房间,从庭院望去就像能的舞台样式。在能剧中,走廊往往成为阴世通向阳世的神秘处所,同样,在这部电影里,黑暗的走廊与女佣们将点燃的灯送到各个房间去的情景,也产生一种非常神秘的气氛。当若狭在那里出现时,配乐的演奏乐器也是用的能管(一种能够吹出极高声音的横笛)。作曲家早坂文雄本来主张用西洋乐器,而沟口强烈要求用能管。在上一部作品《西鹤一代女》中,沟口曾经要求配乐师斋藤一郎实验性地在西洋管弦乐中大量加进民族乐器和佛教音乐,结果成功地创造出了非常独特的音调。所以,在拍《雨月物语》时,他就要求早坂文雄更加彻底地将能乐和西洋音乐融为一体。这一首乐曲不仅是电影音乐的杰作,而且也是为日本的传统音乐与西洋音乐的融合开辟了一条极有意义的成功之路。早坂文雄的学生武满彻,后来用这种方法创作出很多杰出的乐曲。
若狭在客厅开始跳能舞,作为装饰品放在客厅一隅的甲胄,突然唱起歌谣。那是阴间传来的死者的声音。这使人感到,朽木家族的邸宅,完全是一个能的舞台世界。由于死者的出现,那是充满恐怖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具有无比优美和值得怜悯的世界。那些未能成佛并迷恋人世间的死者,与其说是可怕的存在,毋宁说是应该怜悯的,这点与西方和中国的幽魂故事有所不同,它是日本幽魂故事的特点,而能的样式最能表现这种特点。人们对能的表现往往用两个很难解释的字眼来说明,即说它非常“玄妙”,看来这是指它的氛围。《雨月物语》正是在刹那间成功地表现了这种“玄妙”的氛围。在沟口的作品中,这部作品之所以在西欧最负盛名,原因也正在这里。
《蛇性淫》原著中的大蛇的化身非常恐怖。她几次改变形态去追她心目中的男人,僧侣要降服她,结果反被杀害。比较起来,若狭就温柔得多,完全是值得同情的幽魂。那是因为电影省略了原著后半部分真女子变为富子后出现的最恐怖的部分。其实,《蛇性淫》在1921年就被拍成电影。但是,沟口舍弃了这部恐怖故事中最为恐怖的部分,而以毫无恐怖色彩的《浅茅宿店》来填补这一部分。并且,《浅茅宿店》原著中的宫木,只是为了想和丈夫相见,才以幽魂出现,而电影中的宫木,则是死后还要把儿子送回家,交给丈夫后才放心地悄然离去,完全是一个无限温馨的母亲。与其说她是幽魂,毋宁说是一位母性爱神。沟口的作品就是这样接近宗教。
按照柳田国男(4)的说法,日本人的信仰核心是崇拜祖先。此说有一定的道理,它让很多情况得到了解释。我们的信仰一般来自于神道和佛教两方面。同时信仰两种宗教似乎有些不纯,不太恰当,但是,如果考虑到两种宗教的接合点是祖先崇拜,那就不足为奇了。神道之神,它的实体是部族和民族的远祖的灵魂;我们所说的佛,也与佛教的教义不同,实质上是意味着家族死者的亡灵。
将远祖或近祖的种种灵魂看做是自己的保护神,这是我们宗教信仰的基础。当然,这不是日本人的宗教的一切,然而,却是核心。因此,日本人去搜集在战场上死去的同胞的遗骨这种工作,是最具有宗教色彩的行为。在二次大战已结束三十余年的今天,还去收集在战场上死去的士兵的遗骨,把它带回日本埋葬,大概是由于日本人将这项工作看成是民族的义务的缘故。他们认为,死者不会甘心在国外安息,死者的灵魂应该埋在故乡,成为家族和子孙的保护者。曾经受到过日军侵略的国家的人们,对于为了收集这些已故侵略者的遗骨而再一次大批去到那些国家的日本人,难免会感到很不愉快。而日本人对此也感到很不理解,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不愉快,因为日本人眼里,收集死者的遗骨是一种神圣的工作。由此可以看出日本人那种独特的宗教信仰。
死者的灵魂,如果是含恨出现,那将会是恐怖的,而一般情况下,凡是能保护生者的灵魂,那一定会是温雅的。所谓幽魂,通常是指前者,不过,日本的幽魂故事中,也时常出现能够保护家族和孩子的幽魂。其中表现得最美好的,当属田中绢代扮演的宫木。
逃避了若狭的幽魂的源十郎,回到故乡的村寨。那是夜深人静中的荒凉的家。源十郎刚进家时,那里空无一人。但是,随着摄影机移动拍摄源十郎进入屋内,方才已经出现过的地炉,这时无意中又进入摄影机的视野。那里早已被证实没有人了,炉内却突然升起了火焰,原来是宫木在那里。真是不可思议的场面。然而,源十郎并没有感到奇怪,还像往常一样,在妻子的温柔照料下,上床就寝。宫木为了熟睡的丈夫和儿子,还在枕边处理一些琐碎的家务。她的表情是那么充满喜悦,行动是那么安详自如。
已成为亡灵的妻子,丝毫也不像亡灵,完全与往常一样,含情脉脉地迎接丈夫的归来。这场夜晚的戏拍得非常优美。田中绢代演技的娴熟,堪称绝品。
第二天清晨,醒来后的源十郎,从来访的村长那里得知宫木已死,不禁愕然。最后一场戏表现源十郎、藤兵卫和阿浜在离家不远的场地工作。画外音传来宫木的叙述。这时,观众宛如成为亡灵的宫木在注视着他们。摄影机放在升降机上徐徐上升,跟拍从场地上跑过去的孩子。然后,摄影机前庄严地推出宫木的墓,孩子在墓前合掌祈祷,影片到此结束。这种通过摄影机向前推进而使得坟墓入画的拍摄方法相当成功,使人惊讶地意识到,头天夜晚还在满意地微笑的宫木原来是幽灵,同时,气氛又是那样的严肃。
那种严肃性,使得“死者在那个世界仍然保护着自己亲人”这种构成日本人信仰基础的想法,不仅仅是虚幻的概念,而成为了触手可及的实实在在的物质存在。没有任何一部影片能够如此明确地将日本人的信仰的实际情况直接描写出来。
根据中国小说写出的上田秋成的原著,就是这样一部做了改动,使其完全日本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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