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姿态的发现中的艺术创作和夫人的发狂事件的关系

赎罪姿态的发现

沟口一生最大的悲剧是夫人的发狂。在男女关系上存在不少问题的沟口，因为夫人的精神失常而受到冲击，是很痛苦的。这种痛苦在他晚年拍摄的《西鹤一代女》和《山椒大夫》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它已结晶为一种含有佛教的赎罪和祈祷意味的艺术。

但是，夫人的发狂是在1941年，而在六年以前，沟口就已经拍了表现一个男子汉的发迹和为他而牺牲的女人的悲剧的《折纸鹤的阿千》。不，同样的主题还有在这两年前的《瀑布般的白系》和六年前的《日本桥》。这与其说是沟口的主题，莫如说是这三部新派悲剧的同一个作者泉镜花的主题更为确切。但是，镜花原作的某些部分在沟口的心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沟口离开镜花的世界很长时间并早已超越老一套的新派范畴而成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以后，这产生影响的部分，反倒更加鲜明地刻印在他的思想里，并在其晚年的作品中得到升华。

具体地说，《折纸鹤的阿千》中，宗吉在病房里看到为他而受苦以致精神失常的阿千时，准备拥抱她痛哭一场（剧本是这样写的），但最后却（电影的实际情况）被业已发狂的阿千推开，只好呆立在那里。但是，在十九年以后拍摄的《山椒大夫》中，主人公厨子王丸（花柳喜章扮演）在经历漫长的奴隶生活后，去佐渡寻找幼年离别的母亲。在那里，他遇见了双目失明、下肢瘫痪，已成为老太婆的母亲（田中绢代扮演）。开始，母亲还很怀疑，及至证实他是自己的儿子后，便紧紧地与他拥抱在一起。《山椒大夫》的最后这一场戏，显然是《折纸鹤的阿千》的最后一场戏的发展。令人感动的是，《折纸鹤的阿千》里希望做到却未能做到的事情，十九年后却终于做到了。

当然，《山椒大夫》中的母亲，是受人贩子的欺骗被卖到佐渡当妓女的，不像阿千那样，为了宗吉主动牺牲自己。但是，当厨子王丸从山椒大夫的庄园逃走时，妹妹安寿付出了以自杀来庇护他的那种更加残酷的女人的自我牺牲。厨子王丸去寻找由高贵身份沦为妓女的母亲，并把她救出来，这意味着报答安寿的自我牺牲。

男人的钻营出头往往是建立在女人牺牲的基础之上，尤其是盛行钻营主义的明治时代更是如此。为了使长子一个人上学，姐妹们都得拼命地工作，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泉镜花的新派悲剧就是根据这种社会现实情况创作出来的。沟口健二是作为把这类悲剧当做一种模式的艺术工作者，来探讨它的蕴藏的意义。于是，在他的作品中塑造的女性自我牺牲的形象，其结果或失踪（《日本桥》），或自杀（《瀑布般的白系》），或发狂（《折纸鹤的阿千》）。而对于男的一方因女性的牺牲而获得的恩惠，沟口则把它描写成宛如喝着甘醇的美酒那样惬意。《瀑布般的白系》的恋爱镜头，《折纸鹤的阿千》的离别镜头，都有着这样一种含义。沉醉于这种美酒的男性，终于被置于怎样对做出牺牲的女性表示谢罪或赎罪的境地，他们茫然不知所措地伫立在那里。(www.xing528.com)

《山椒大夫》中的母亲，最初当厨子王丸走近她时，也像阿千把企图接近她的宗吉幻想为流氓人物而要将他赶走那样，以为曾经玩弄过她的男人又来胡闹，所以极力想摆脱他。及至厨子王丸拿出一件足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父亲的遗物——一尊佛像让她抚摸后，她疑虑顿消，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田中绢代和花柳喜章的在海滨沙滩上向前蹭行的动作，还有那互相摸索的感人至深的姿势、手势和体态，都是经过不断磨炼而达到绝妙境地的结果，尤其是最后的那一拥抱，体现了沟口以佛教的精神为线索，找到了向妇女请求宽恕的形式。找到了形式也就等于找到艺术上的内容。因为艺术本身不外乎就是精神形态的不断发现和创造。如果认同《山椒大夫》的最后一场戏具有这种意义的话，那么，对沟口来说，这将会是非常幸福的时刻。当然，沟口是否感到无上的幸福，严格地说难以断定，不过，我作为一名观众，确有这种无上幸福感，而且坚信这种幸福感是沟口的幸福感反射给我的结果。

由此可以联想到一点，发生于这两部作品之间的沟口夫人的发狂事件，对于沟口作品的发展具有哪些影响呢？如上所述，对于作为神圣的牺牲者的妇女表示带有赎罪神韵的祈祷，几乎是贯穿于沟口晚年作品的主要主题。这不能说与夫人的发狂事件毫无关系。但是，根据以上情况可以看到，沟口作品中的这类主题，不是由于有了夫人事件才产生的，在这以前，沟口的作品已经反复有所表现，而且，小说家泉镜花的作品比沟口更早涉及到这样的主题。

这里也许把问题扯得远了一些，我不禁想起奥斯卡·王尔德⁽¹⁾的一句名言：“不是艺术模仿自然，而是自然模仿艺术。”对于沟口健二来说，似乎不是他的艺术模仿他的人生，而是他的人生模仿他的艺术。而这种艺术则体现为超越他个人的人生观，建立在男女之间社会关系的矛盾和矛盾经过浓缩的基础之上的悲剧，它是明治以来日本男性由于踏上钻营主义的罪恶道路酿成的。由此看来，他的人生是模仿这样的悲剧的结果，所以也可以说是一种殉教的人生。沟口乃是通过称之为镜花的过滤器，将日本近代必然发生的悲剧加以浓缩后予以接受，然后再把它浓缩为自己的实际生活，终于在晚年形成一系列对神圣的牺牲者表示虔诚的祈祷的秀丽之作。

【注释】

(1)王尔德（1854—1900）：英国作家、诗人，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