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是中西文化的理想追求,它也鲜明地表现在各门艺术中。由于中西和谐的侧重点不同,使中西艺术的和谐显出不同的情味。下面我们举三门艺术——绘画、建筑、文学,从三个重要的问题——整体、空间、时间来进一步深化中西的和谐思想。
一、整体:中西心灵的和谐意向之一
和谐从根本上说是从整体着眼的,但整体又是由部分(个体)构成的,因此整体和谐的具体意味就在于整体和部分(个体)的关系,诸部分(个体)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形成和谐的整体。中国文化的和谐首先强调整体的和谐,由整体的和谐来规定个体(部分),个体(部分)应该以一种什么方式,有一个什么样的位置都是由整体性决定的。这从绘画上鲜明地表现出来。古人画一幅画,先看画幅大小,作一整体安排,部分为了适合这一整体和谐往往令其变形。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往往帝王占正中位置,如《晋武帝》,帝王形象很大,两侍从分立两旁,形象很小,头比帝王矮,脚跟又比帝王脚跟位置高,帝王双手向前摊开,分别由两侍从扶着。从透视的观点看根本扶不着,但中国画更需要从整体看,该画作为不朽名作,在于突出了帝王的威严,画面的整体构图非常和谐。更能说明问题的是陕西省博物馆藏的两幅达摩石碑图,一名《达摩东渡》,一名《达摩面壁》,两图一样的尺度,皆竖长方形。《达摩东渡》中达摩正在行走,身长显得不高;《达摩面壁》中达摩是盘坐的,头与《达摩东渡》像上头一样大,但盘坐的上身却几乎与“东渡”中的整个人身一样长,推算起来,盘坐的达摩比东渡的达摩,身材起码高出三分之一。两幅画明显出于一人手笔,但作者显然不计较身体的长短,重视的是整体的和谐。再说中国画是讲究神气而不管形似的。神、气正是个体与整体相通之处,求个体之神也正好是求个体身上的整体性。正像中国士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个人追求正是文化整体要求他的整体性追求一样。中国画所追求的神、气、意、韵也正是中国文化的整体性所要求的。中国画充满了离形、变形、轻形,获得了神似、气韵、意态,正是中国和谐以整体规定个体的艺术表现。
西方文化的和谐是强调部分(个体),以部分(个体)的实体性来形成整体的和谐。毕达哥拉斯派雕刻家波里克勒特早就说过:艺术作品的成功要依靠许多数的关系,而任何一个细节都是有意义的。[16]西方画家画类似于阎立本《历代帝王图》这类作品的时候,是不会采取中国方式的。[17]达·芬奇《最后的晚餐》并没有损坏耶稣十二门徒任何一人的实体性,为突出耶稣,画家采取的是把他放在中间,用他身后的窗户和仿佛以他为中心而散开的天花板的放射线条,从视觉上给人以比他本身实体更高大的感受。拉斐尔的《柏拉图学院》要突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也是用的同一手法。为了不损害任何个体的实体性而达到整体的和谐,西方画家寻找着各种最美的人体姿势,表现各种意蕴的明暗手段,适于各种情欲的构图方式。重实体和形式、重光线和色彩、重比例和构图、重实在和力的式样……正是西方和谐由个体形成整体的艺术表现。
二、空间:中西心灵的和谐意向之二
宇宙整体的和谐在可感的范围内展现为一种空间的和谐,具体空间和谐的意趣又是由整体和谐的性质决定的。最能体现空间和谐的艺术是建筑。
中国和谐首先强调的是整体和谐,中国的建筑无一不表现为一种群体性,不以个体的高大完美为目的,而以群体的宏伟壮观为气度。比较其他文化,中国建筑最重时间因素,本来中国的宇宙观就是时空合一的(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但是中国建筑里浓重明显的时间因素不是为时间而时间,就像五行图和八卦图的运行,是为了形成一种群体性,一种空间丰富的整体性,一种丰富多彩的整体和谐。它有三个特点:(1)内向性。民宅如四合院,其四周由各座房屋的后墙及围墙所封闭,一般不对外开窗。真可谓“闭门成一统”,达官贵人的府第,乃至王府皇城也无非是四合院的扩大版,只是墙更高、院更大而已。(甚至连国也要用长城围起来。)范围确定了,应怎样和谐就可以安排了。(2)等级性。中国的和谐是等级和谐,因此四合院按南北纵轴线对称地布置空间,院北为主人居住,院南的倒座为仆人所住,在院北一排房中,正房为长辈居住,东西厢房为晚辈居住。总之,院内的布置全按尊卑、老幼、主仆的等级关系设计为一和谐的整体。官宅、王府、皇宫无非是四合院的扩大而已。(3)自足性。等级和谐是依乎天理的,在封闭的等级和谐格式中能深感自足,在于建筑的空间布置,不出院就可以体会到自然和天道。与西方的建筑不同,四合院内充满了空间的虚(如图),正像中国画一样,虚空很多,画上的虚不是西方的虚,虚空中是宇宙的灵气。“虚则灵气往来”。建筑中的虚使人在封闭的院内就能体察到自然的气韵、宇宙的盈虚。而且往往在院中种上植物。郑板桥在自己的“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中种的是竹。有了竹,“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一室小景,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题画》)看来非常自足。如果是官宅、富宅,常在院内修造大小不等的花园,规模最大也最有资格为最大的,就是皇家的后花园了。一旦有花园,就有了亭台楼阁,于是非常讲究对景,隔景,借景,似乎形成了一种外向的情味: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
绣甍结飞霞,璇题钠明月。(鲍照)(www.xing528.com)
栋里归白云,窗外落晖红。(阴铿)
实际上它表达的还是与四合院的虚空一样的文化意蕴:安住在房舍里就能体会外部的大千世界,就能体察宇宙的盈虚变化。通过建筑的虚空,人在房中就感到了与天地的和谐,他就不封闭了,因为他获得了宇宙。而等级和谐也在人与宇宙的和谐中被合理化了。
西方的和谐是以个体的完整来形成整体的和谐,西方的建筑是以个体为主的,是“纯”空间的,它排除了中国建筑的时间性,它不需建立一种群体性来象征整体和谐,无须引入时间,它的和谐就体现在建筑个体的美的线形、美的比例上,体现在建筑个体的数的和谐上。由于整体宇宙的和谐也是一种数的和谐,因此当建筑个体表现出最完美的数的和谐时,它也就体现了最完美的宇宙整体的和谐。
中国宇宙整体是用气来感受的,因此建筑重虚空,以使气能往来,好与宇宙的整体相和谐。西方的宇宙整体不是气,而是实体性的,当基督教认为上有天堂的时候,也是存在于天上的实体,因此哥特教堂以挺拔高耸欲入云霄来表达自己与宇宙和谐的愿望。教堂的四面几乎都是严严实实地围起来的,它不需要虚空部分,因为对于它来说,空虚部分不是与外在的宇宙之气交流,而是与一个世俗的世界沟通,这是不行的。哥特教堂之所以在尘世之中自立一个空间,就是为了在尘世中建立一个与尘世隔绝的圣地。这个为拯救尘世罪人的圣地是自足的。哥特教堂是严格地按美的比例组织起的自足空间,这种自足性一方面体现在外部的数的和谐里,另一方面体现在教堂内部的圣洁的安排组织之中,这种内外的自足又体现了上帝的和谐之光。
中国建筑追求的是虚实之间的和谐(太极图模式),西方建筑追求的是实体之间的和谐(几何学模式)。
三、时间:中西心灵的和谐意向之三
人在时间中存在,时间的性质与文化之道是一致的。中国用天干地支纪年,时间表现为一种循环的圆。西方文化,亚里士多德说地上的运动是直线运动,当西人用公元纪年之后,时间正式表现为一条直线。直线抑或圆周是一种整体观念,时间在感性上,在个人中总是以一去不回的直线出现的,人与世界的和谐就以人与时间和谐的方式表现出来,即人在自己的时间之中完成与个人的愿望和文化的要求相符合的事业。人与时间的和谐主要从文学这一时间艺术形式中表现出来。
中国古人的和谐追求是由整体和谐出发对个体规定的追求。比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一种理想追求,士人们都努力在这条追求道路上与时间和谐,以一种时不我待、时不再来的迫切感奋力向前,自强不息,犹如屈原的追求:“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化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另一方面,在这条由整体和谐规定的追求之路上,很多个体也许会被时间抛弃。然而,进退出处犹如阴阳盛衰,亦是天道和谐运行的必然。如果个人被从儒家之道上抛出来,对个人来说是不和谐的,但对整体来说仍是和谐的。中国文化的和谐整体为了增大和谐量,于是对那些被抛出儒家时间之道的人们,另准备了一条道家之道,让他们在田园山水中去获得另一种宇宙时间,得到另一种和谐。中国士大夫的追求轨迹里,充满了追求与转向,正如太极图,一边结束时就化为另一边,从而使中国人的追求意识表现为一方面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上下求索,另一方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一方面“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另一方面“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杜甫)。这又极合于中国文化的宇宙和谐和天人合一思想,“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庄子)。
中国文化的追求显为一种圆转的趋向,西方文化的追求意识则是一种直线的前进,荷马史诗中奥德赛的还乡历程是直线:无数的磨难和最后的成功。但丁的《神曲》经过地狱、炼狱,终于升达天堂。浮士德在魔鬼的帮助下不断地追求生命的体验:爱情、政治、美、创造……在西方文化追求的磨难与成功里一直凸现出一条鲜明的直线,不像《西游记》取到真经又返回东土,形成曲线的圆,也不像众多的才子佳人故事,由私订终身的反抗礼教,到金榜题名的返回礼教,形成大团圆的圆的曲线。西方文化的追求意识中除了明显的直线之外,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即人物的追求总是以个体性显示出来,是在完善自我的自我追求中显示出西方文化的和谐精神。这非常典型地体现在浮士德的追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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