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的效率意义与有效率的认识
人类认识的直接目的,是实现对于认识对象的观念把握,因而要求认识与对象内在的同一。一个认识是否为真理性的认识,取决于该认识与其所反映的对象是否具有内在的同一性,也就是说,看其是否真实地反映了对象的本质和特征。此外,人们在认识活动中所追求的,还有认识对于人的价值。当这种认识具有可供人与人之间社会交流的形式之后,这种价值就不只是对于直接的认识主体个人的价值,同时也是对于社会其他主体普遍的社会的价值。
认识对于人具有价值,即起作用,这就是认识的有效性。人们要求认识首先要具备有效性,进而还要求增加有效性的程度,要求认识有效性之较高的比率。认识的有效性比率就是认识的效率,提高认识的有效性亦即提高认识的效率。对于认识活动效率问题的研究,是认识论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是在对认识的有效性研究的基础上对认识本身的品质及其对于人的价值的进一步探讨。
一、认识的起源与效率
在人的认识中,本来就包含着效率的含义。人类之所以会产生认识,认识之所以能够发展,都与人活动的效率直接相关。认识的功能之一,即在于保障和提高人活动的效率,使人能够以相对少的活动投入,取得相对多的活动产出。
最初的认识并非造物主赐给原始人类的一件美丽的饰物,而是在人类及其社会进化中发展起来的具有重要的实际意义的功能。原始人类从远古动物界中提升出来,原始社会从动物复杂的群体组织演变而来,首要的问题是生存,其次是发展。认识是社会的人的功能,它之所以能与人类及其社会同时起源,只能有一个解释:认识的发生和发展有利于人类及其社会的生存和发展,认识是由于人类及其社会生存和发展的需要而产生和发展起来的。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认识的产生有利于人类社会的产生和进步,从根本上说也就是有利于人类实践的发生和发展。
人类的认识是由动物的神经活动、心理活动发展而来的。这一物种进化的成果能够得以巩固和加强,是因为它使人类维持生存的活动更有成效,更有助于提高人类活动有效性的比率即效率。
以人的活动与动物的活动相比较,各种动物都有较为发达的专门活动器官和特殊的活动方式,因而在特定的活动方面具有较高的效率,使人望尘莫及。人类的特长在于更为高级的神经、心理活动——认识。人凭借认识可以在观念中整体地把握对象,在时空四维框架中观念地呈现运动变化的客体,回顾事物的过去,预测事物的未来。具有认识能力的人在活动中积累经验,尝试和选择更有效的活动方式,从而提高了活动的效率。认识使人能够自觉地了解与更恰当地处理自身和对象、人和世界的关系,提高活动的效率,达到活动的目的。人的认识的深化和人的活动的协调是无止境的,这就为人的活动效率的提高提供了广阔的天地。如果说以低级的神经活动为中枢的动物活动的效率是特殊的、有限的,那么以高级的认识活动为指导的人的活动的效率就是普遍的、无限的。这是认识对于人类活动的效率意义。
认识对于人类发展的效率意义包括两个层次。第一,认识对于人类整体的进化具有效率的意义。认识的产生和运用极大地提高了人类活动的有效性,使人类全部活动中用于满足基本生存需要的活动份额逐渐缩小,从而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用于满足全面发展需要的活动。自由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活动效率的提高为人类的发展赢得了最为宝贵的时间。人类认识,特别是科学、技术、管理诸方面认识的发展和应用,促进了人类活动效率,首先是劳动生产率的增长,为社会、文化和人的全面发展创造了基本的前提。正因为如此,人类的社会进化超越了生物物种进化的局限,能够以远远高于自然进化的速度推进。第二,认识对于人类个体的成长同样具有效率的意义。认识在个人成长中的发生和发展过程,是它在人类进化中发生和发展历史的缩影。所不同的是,随着人类历史的推移,个人认识的发生和发展越来越受到人类已有的认识成果和现实的认识环境的影响。个体的人在成长中不仅继承了生物进化所造成的认识器官和认识能力,而且要接受社会进化所积累的认识成果和认识形式。社会通过教育使每一代新的个体以浓缩的形态迅速走过人类认识发生发展的历程,进而扩展、深化人类的认识。个人认识的发生和发展,从根本上讲有利于个人活动效率的提高,使之能够更好地生存和发展。个人活动效率的提高,是使由个人组成的群体和社会活动效率增强的保障。
这就是说,认识的起源,无论从人类整体或从人类个体来看,都具有效率的意义。认识的首要要求是有效性,进而是更高的有效性即提高有效性的比率,这就是效率。符合这种要求的认识有助于提高以此为指导的实践的有效性。人的认识在其起源中内在地包含着效率的含义。
二、感觉能力和感觉的效率
认识开始于感觉。人的感觉能力依赖于感觉器官,但又不仅仅是感觉器官的功能。感觉的发生实际上是感觉器官与大脑中有关部位共同起作用的结果。人脑对于传入其中的信息加以处理,形成知觉和表象,这就是感觉系统的作用。
同其他动物相比,人的某些感觉能力未必是最强的。例如,人类的嗅觉器官就不很发达,甚至可视为一种退化的器官,而某种牧羊犬在嗅觉上却能比人敏锐百万倍。尽管如此,人的嗅觉系统对于人类的基本生存需要仍然是足够有效的。若从总体上讲,人的感觉系统的总体功能远在其他动物之上。尤其重要的是,人类的感觉除了可以产生感性知觉,还能在此基础上产生理性思维,是孕育着理性并以理性为导引的感性。所以,人类感觉能力的有效性具有在质上高于其他动物的内涵。人的感觉的效率在其综合性、总体性上高于其他动物,它可以成为一种感性认识,成为人所独有的理性认识的基础。
从生物进化的历史来看,人类的感觉器官无疑是这一进化过程的产物。它所提供的是人的感觉能力的自然的、生理的物质前提。然而人的感觉能力又不只是物种天赋的能力,它还是个体在社会生活中后天发展起来的能力。社会的人的感觉不同于非社会的人的感觉。马克思指出:“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因为,不仅五官感觉,而且连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1)社会历史的进程使人的感觉能力向多样化和深刻化发展。我们所强调的人的全面发展,当然包括人的感觉能力的发展在内,即创造“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觉的人”,这种感觉是“同人的本质和自然界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相适应的人的感觉”(2)。
人的感觉是人的感性活动和理性活动的基础,是连接客体和主体、客观和主观、外部物质世界和内在精神世界的中介环节。感觉能力是感觉系统所具有的潜在的功能,这种能力的运用在活动过程和结果中表现出效用。人的感觉作为一种初级的认识能力,因其在人的活动中的有效性而得到强化和稳定。列维-布留尔注意到,生活在原始状态中的人们“是靠了一种直觉使他们的手获得熟练的,这是为原始人对他们特别感兴趣的客体的敏锐观察所指导的直觉。有了这种直觉,就可以把他们引导向前了。……这可能只不过是一种通过应用而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实践技能,又因为应用而得以保持”(3)。人的感觉能力的有效性越强,运用这种能力的活动的有效性所占的比率就越大,人的活动的效率也就越高。
在社会分工高度发展的情况下,由于职业或专业环境的特定化,分工所强化了的人的感觉能力会呈现极大的差别。人的某种感觉能力的专门化,显然有助于提高特定认识活动和实践活动的效率。在社会分工广泛存在的条件下,这种状况必然存在。社会对于人的职业或专业教育,包含着对于特定感觉能力的培养和训练。这是保持和提高人的活动,特别是劳动的效率所必需的。诚然,过分狭隘、片面的分工会造成人的发展的畸形化。人的个别感觉能力的增强若是以牺牲全面感觉的丰富性为代价,就必然导致人的异化。一个具有全面的本质的人,不仅应是理性的人,而且应是感性的人;不仅应是具有特定感觉的人,而且应是具有全面感觉的人。如果一个音乐家除了乐曲以外不能感受其他任何声音,一个矿物学家除了矿石以外不能辨别其他任何物品,一个守财奴除了金币的光辉看不到其他任何光泽,他们在特定活动中感觉的高效率也就失去了对于人的真正价值。然而,只要不陷入这种极端的境地,人之特定感觉能力的增强就对提高认识和实践的效率具有重要意义。认识作为精神活动发端于感觉,实践则是人的感性活动。人的感觉的效率标志着感觉能力的高低,制约着人的认识和实践活动的效率。
三、理性思维的效率意义
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飞跃,实现了对事物本质的一定程度的把握。认识在内容和形式上的这种飞跃,同时也是认识活动效率上的飞跃。不仅从感性到理性的认识飞跃是高效率的,而且理性思维本身就具有效率的意义,它的功能即在于增强人的认识和实践的效率。理性思维能力的获得,是人类进化中的最大成果之一。
思维的基本要素是概念,概念借助语词来表达。一个概念的出现,往往需要漫长的过程;但概念运用于认识过程,却可以极大地提高其效率。阿瑞提说:“一个概念是一种过分俭省的办法,因为它允许人们对包括在某个概念里的各类问题都以相类似的方法去做出反应。”(4)概念是由具体的“多”中抽象出的“一”。概念的“一”可以应用于事物的“多”,以不变应万变,凝缩和减少了投入,依然保持同样的产出,甚至能够得到非概念思维不可能得到的产出,其效率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以概念为基础的判断、推理和理论的建构,只要具有真理和价值的属性,亦即具有有效性。这种有效性的程度越高,就意味着其效率越高。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理论的高度概括性和普适性使认识的内容和方式得以简化,有助于使认识活动减少投入而不减少产出。若非如此,则人类认识就不可能从总体和本质上把握现实世界。理性认识的这个特点在人类的哲学思想中得到了最集中的体现:看似最超功利的纯哲学思考,由于它简化了认识的内容和方式,实际上服从于人类提高认识效率的功利目的。(www.xing528.com)
理性思维的特点在于它是逻辑思维。思维的逻辑是概念界定、判断确立、推理进行和理论建构的内在规范,是贯穿在概念、判断、推理、理论中的必然顺序或联系。思维所遵循的逻辑是人类实践所包含的必然性在人的意识中的内化。“人的实践经过亿万次的重复,在人的意识中以逻辑的式固定下来。”(5)经过亿万次实践才得到某种逻辑的式,可能算不得高效率,然而这种逻辑的式一经为人类所掌握,就会成为不证自明的有效的认识乃至实践的规范,使人们赢得高效率。
人们重视思维方式和方法的研究,目的在于掌握认识活动中基本的、共同的途径、程序或思维要素的结合方式。掌握了一定的思维方式和方法,可以免去逐一试探的麻烦,较顺利地完成认识过程和达到认识结果。这样,人们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留给攻克认识的重点和难点,留给更富有创造性的认识任务。一般说来,经过实践和认识反复验证过的思维方式和方法总是有助于认识效率的提高,这是人类认识史积累下来的宝贵财富,是人类思想文化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
当然,随着实践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新的事物和问题层出不穷,原有的思维方式和方法不可能完全适应新的情况,认识本身的发展又要求在思维方式和方法上的创新。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只有更有效的思维方式和方法才更有利于人的认识效率的提高,进而提高认识指导下的实践活动的效率。效率的追求乃是推动人类思维方式和方法进步的“看不见的手”。
四、认识表述的效率要求
认识的表述所使用的语言和符号是适应人类提高认识和实践效率的需要而产生和进步的,必然经历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这种发展总的来说是同其效率的提高成正相关的。但是也应看到,认识和语言、符号的复杂化并不一定意味着高级化、高效率化。人的思维和语言、符号常常会发生异化,由于过分的复杂化、烦琐化而背离其效率功能。不着边际、没有中心、不得要领的胡思乱想,信口开河、啰啰嗦嗦、不知所云的胡言乱语,不仅无助于提高人活动的效率,反而会降低这种效率。健康的思维和语言、符号是有序化的,提供的是使无序向有序转化的信息,即负熵流。异化的思维和语言、符号则相反,只能导致信息混乱,使信息熵化。
因此,在思维和语言、符号发展的必要的复杂化的同时,为了消除不必要的人为的复杂化,又出现了思维和语言、符号简约化的趋势。这是人类克服其思维和语言、符号非效率化的倾向,使之重新回到效率化轨道上来的努力。例如孔子整理古代典籍,选编《诗经》,等等;韩愈提倡革新文风,主张“唯陈言之务去”,都是力求使思想和语言的表述由繁返简。这种“简”不是简单,而是简明、简要、简洁,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更从根本上、本质上来认识和表达。
西欧中世纪时,经院哲学的烦琐论证盛行。近代西方思想的发展正是由否定宗教神学的烦琐哲学开始的。在中世纪末期与近代之交,奥卡姆的威廉曾因“如无必要,勿增实体”这句格言而获得了“奥卡姆的剃刀”的称号。据罗素的考证,威廉说的是这样一句话:“能以较少者完成的事物若以较多者去作即是徒劳。”罗素认为:“这也就是说,在某一门科学里,如能不以这种或那种假设的实体来解释某一事物,那末我们就没有理由去假设它。我自己觉得这在逻辑分析中是一项最有成效的原则。”(6)实际上这就是思维和语言中的效率原则,是保证产出、减少投入的原则。我们需要思考和表达的内容太多了,不能不尽量简化、去掉那些不必要的东西。
马克思以自己的著作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在思维和语言文字上讲求效率的典范。李卜克内西说过,“马克思的风格就是马克思自己。有人责备他,说他力图用最少的字句来包含尽量多的内容,然而这正是马克思。……他对于语言的简洁和正确是一丝不苟的”(7)。任何严肃负责的思想家都是这样做的,他们绝不容许用无效的思维和语言浪费自己和别人的时间。现实生活中思维和语言上的无形浪费比比皆是,所谓“信息爆炸”中急剧膨胀的并不都是有效的信息,更大量的是各种形式的信息垃圾。信息垃圾的泛滥是社会文化演进中熵即混乱度的增加,如不制止这种趋势,必然导致文化的退化。思维和语言的有效性即效率的降低,是社会停滞、落后的表现。为了社会和文化的发展,必须坚持反对烦琐哲学、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文牍主义等等,保持思维和语言、符号的效率功能。
人类的理性具有信息的选择、建构和创造的能力。理性思维不应单纯追求速度或过程的直接性。从表面上看,理性思维总是要反复进行,再思三思多思,似乎在时间和精力投入上缺乏效率意识。实际上,对于理性思维来说,最重要的不在于速度,即不在于通过该过程的迅速,而是所达到的结果的品质。思维敏捷,反应灵活,固然值得称道;但我们更应当重视结果中的高产出,为此而付出较多的投入也是值得的。假设莎士比亚写一部剧本平均花费两个月时间,可他完成《哈姆雷特》剧本用去了四个月,我们不会说莎翁创作《哈姆雷特》是低效率的。一部不朽杰作的品质之高远在普通作品之上,在杰出作品上多花一倍的时间和精力,其投入成倍的增加,在产出上会得到多倍的回报。因之,尽管写作《哈姆雷特》的速度可能很慢,但这种杰作创作的效率仍然是高的。
总之,认识的本性中内在地包含着效率的含义。认识是人类活动效率增长的产物,反过来又推动着人类活动效率的增长。这个良性循环是人类历史进步的一个重要机制。但在人类认识及其表述中也存在着人为复杂化的烦琐、无效的成分,需要在社会发展中不断克服和消除。
(原载《哲学研究》1997年第4期)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5页。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6页。
(3)[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424页。
(4)[美]S.阿瑞提:《创造的秘密》,钱岗南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3页。
(5)《列宁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86页。
(6)[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何兆武、李约瑟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573页。
(7)《回忆马克思恩格斯》,人民出版杜1973年版,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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