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多阿克的恐惧事出有因。自从东哥特王瓦拉米尔被斯基尔人杀死,随即斯基尔王埃迪卡又被东哥特人杀死之后,东哥特人与斯基尔人之间,特别是埃迪卡之子奥多阿克与瓦拉米尔的侄子兼养子提奥多里克之间,就不可避免地结成了世仇。瓦拉米尔之弟提乌迪米尔于公元473年去世,死后部众分裂,一部分在提乌迪米尔的亲戚提奥多里克·斯特拉博的领导下,南下投奔东罗马帝国,以充当雇佣兵谋生;另一部分则在提乌迪米尔之子小提奥多里克的领导下,继续活动于多瑙河中游。两个提奥多里克之间不时爆发激烈的冲突,而东罗马皇帝泽诺则本着“以夷制夷”的策略,在他们之中搞平衡,譬如:封提奥多里克·斯特拉博为大将军时,则封小提奥多里克为大司马;封提奥多里克·斯特拉博为总督时,则封小提奥多里克为丞相,如此等等。但到了公元478年,这种动态平衡终于被打破:提奥多里克·斯特拉博谋反不成,小提奥多里克也渡过多瑙河,入侵帝国领土。骚乱持续到公元481年,提奥多里克·斯特拉博病死,小提奥多里克也在公元483年接受泽诺皇帝的招安,受赠了多瑙河南岸的一大片土地,并被委任为公元484年的执政官。当年,他因为平定小亚细亚戍兵叛乱有功,又获得了在君士坦丁堡市中心给自己建造青铜立像的殊荣。
尽管如此,由于不能获得足够的年贡,小提奥多里克还是在公元486年率军入侵东罗马帝国,逼近君士坦丁堡。因为小提奥多里克自幼生活在君士坦丁堡,非常熟悉这里的防务情况,所以泽诺皇帝十分紧张。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居然向对方提出建议,希望东哥特人能够转向西方,攻击奥多阿克统治的意大利。两年之后,在东罗马帝国的暗中资助下,提奥多里克终于将这一提议付诸实施:他率领一支由多个日耳曼和斯拉夫民族组成、总数超过10万人的庞大队伍,从多瑙河中游出发,沿着亚得里亚海岸西进,侵入意大利北部。在整个民族大迁徙史上,这次迁徙绝不是最壮观的一次,也不是影响最深远的一次,但无疑是被讴歌得最多的一次。提奥多里克,那位将会被全体日耳曼人尊称为“大王”,与居鲁士、亚历山大、君士坦丁并驾齐驱的伟人,此时年仅33岁。
▌提奥多里克大王像
公元488年夏,提奥多里克的队伍翻越阿尔卑斯山脉,逼近意大利的东北边界——伊松佐河。奥多阿克的边防军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但东哥特王声东击西,于8 月28日突破了这第一条防线。奥多阿克闻讯之后,亲率主力渡过波河,在维罗纳城外摆开阵势迎战。当地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能够记得,85年之前,斯提里科和阿拉里克也曾在此地会战,而这次战役比那次还要惨烈。提奥多里克一度陷入绝境,他慌慌张张地逃回军营,对家属们大喊大叫,让她们收拾行李,准备撤退。这时,提奥多里克的母亲和姐姐站出来,回应说:“阿马尔家族的哥特王啊,你的祖先几时曾在斯基尔奴才的面前逃走过呢?事到如今,骑虎难下,难道我们可以轻松地逃之夭夭吗?莫非你希望我们落入奥多阿克的手心?哦,不,阿马尔家族的哥特王啊,别忘了辛布里妇女们当年是怎样在维尔塞莱战场上自尽的;如果战役失败了,我们也同样不会让你牵挂!”听了这话,提奥多里克咬着牙回到战场,疯狂地重新投入战斗,终于扭转了战局。他在此一战成名,从此被部下称为“维罗纳的提奥多里克”,即各种日耳曼传奇史诗中的“伯尔尼的狄特里希”。9月30日,奥多阿克放弃了抵抗,渡过波河,撤向罗马。但罗马的城门对失败者紧闭,他只得又转向东北,前往拉文纳。
提奥多里克一路上没有遭遇有力的抵抗,很快就尾随奥多阿克赶来,将拉文纳团团围住。由于这座城市的四周全是沼泽和大海,东哥特人的优势兵力无法施展,战事因而久拖不决。正所谓久则生变,夜长梦多,在此后,双方部下的多个民族唯利是图,相互反水。提奥多里克被这些不忠的行为深深激怒,他成千上万地屠杀战俘和叛徒,“就像宰牛羊一样”。奥多阿克乘势反击,收复了包括米兰和维罗纳在内的大片领土,甚至一度将提奥多里克包围在帕维亚城内,同时与东罗马帝国断绝关系,拥立自己的儿子特拉为罗马皇帝。但他的军队在公元490 年8月的阿塞莱战役中败北,又不得不退守拉文纳,同时眼睁睁看着东哥特人占领南意大利和西西里岛。这几年是一次惨绝人寰的毁灭性灾难,平民大量死亡,意大利北部百里无人烟,尸骨蔽原野,“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的惨象随处可见,史称“乌鸦会战”。
公元493年初,随着战争双方都渐渐精疲力竭,这场漫长而枯燥的拉锯战终于走到了尽头。在拉文纳市主教约翰的调解下,两位日耳曼君王达成和约,手按《圣经》向上帝起誓,声称他们此后将共同治理意大利。这样和谐的结局令许多人始料未及,而它注定也不会持续很久。几代人用鲜血凝结成的仇怨难以在短期内化解,双方一如既往地相互提防,明争暗斗。平等的和约显然对奥多阿克有利,这是提奥多里克万万无法容忍的。和约签订后十日,他向奥多阿克发出请帖,邀他到自己的住处来商议重要事务。奥多阿克认为提奥多里克是个笃信上帝的人,不至于冒犯刚刚立下的和约,露骨地对自己下手,便带着卫兵前往。
奥多阿克来到王官之后,被热情地领进一间密室,屋内只见提奥多里克和一位希腊秘书,二人身上都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见此情景,奥多阿克更加放心,不好意思让自己的卫兵进屋,就让他们在门外等候。突然,提奥多里克闪到阴暗的屋角,从里面抽出一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奥多阿克的腹部。年迈的斯基尔王痛苦地倒在地上,大声喊道:“上帝在哪里?《圣经》在哪里?”年轻的东哥特王微笑着回答:“我这不过是在报答你的恩情啊,你难道忘记了自己对我的部下做过的事情吗?”等到奥多阿克咽气之后,提奥多里克摇着头对拥进来的部下说:“我的宝剑怎么刺得如此顺畅?这老家伙的体内好像根本没有骨头啊!”
奥多阿克死于公元493年3月15日,时年60岁。他的弟弟奥努尔夫在拉文纳王宫的花园里被东哥特人斩首,他的妻子苏尼吉尔达被关在地牢里活活饿死,他那已经被拥立为罗马皇帝的儿子特拉被放逐到高卢,由西哥特人处决。从此,曾经为西罗马帝国与胡人霸权的盛衰起过关键作用的斯基尔人,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永远地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了。
提奥多里克在巴尔干半岛西部和意大利建立的东哥特王国,与以往的日耳曼国家有着明显的区别。起初,人们还看不出这一点。那时的提奥多里克同其他的蛮族首领一样,嗜血成性,杀人如麻,全不知法律秩序为何物。怀着对日耳曼人深深的厌恶,意大利民众奔走相告:“自古胡运不过百,几十年后就倒台!”但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在奥多阿克死后,提奥多里克突然像换了一个人,放下还在滴血的屠刀,变得彬彬有礼起来。这位年轻的征服者完全拜倒在罗马文明的脚下,决心恢复它的往日荣光,给意大利带来和平与繁华。
为了巩固意大利的边疆,东哥特王采取了一个划时代的政策,即与周边各个国家的王室联姻。奥多阿克刚死,提奥多里克便迎娶了法兰克王克洛维的妹妹奥德弗勒妲公主,旨在联合莱茵河下游新兴的法兰克人,抑制迅速复兴、咄咄逼人的勃艮第人,后者近来从他们在莱茵河上游的根据地出发,不断入侵高卢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但提奥多里克已经厌倦了战争,并无意于彻底消灭勃艮第人,而是将自己的小女儿奥斯特罗哥妲嫁给了勃艮第王储西格弗里德。提奥多里克设想,通过这次史诗般的婚姻,阿马尔家族应当与尼伯尔家族合为一体,给中欧带来持久的和平。其他几个主要的日耳曼王室也获得了同等的待遇:提奥多里克的妹妹阿马拉弗里妲嫁给了汪达尔王储特拉萨蒙德,提奥多里克的长女提奥迪哥妲嫁给了西哥特王储阿拉里克二世,提奥多里克的侄女阿马拉贝嘉嫁给了图林根王赫尔曼弗里德。后世欧洲王室成员的血管中,或多或少地都流淌着提奥多里克的基因。就这样,不费一兵一卒,提奥多里克便将半个欧洲和北非都纳入了自己直接或间接的控制范围。自罗马帝国分裂以来,还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www.xing528.com)
虽然外部形势日趋稳定,作为一位日渐成熟的政治家,提奥多里克却难以满足于现状。为了把东哥特王国建设成一个真正的文明国家,他还需要解决国内的民族问题、宗教问题、经济问题和教育问题。归根结底,提奥多里克还是一个哥特人,他爱自己的民族,胜于爱其他的民族。他明白,意大利人的数量50倍于哥特人,长此以往,哥特人绝不可能逃脱被完全同化的命运。为此,提奥多里克颁布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种族隔绝法,禁止哥特人与意大利人通婚。这一法律得到了严格的贯彻,但却不能不说是提奥多里克毕生的最大败笔之一,因为由此引发的“一国两制”令他的政权无法得到大多数国民的真正认同和支持。
▌波伊提乌斯传道图
宗教冲突也是一个老大难问题。提奥多里克和他的哥特人不肯入乡随俗,皈依罗马天主教,而是顽固地坚持阿里乌斯教义,反对“三位一体”理论——毕竟,这是哥特文化最后的底线。为了调和矛盾,他采取 宽容的宗教政策,试图让这两个几百年来势成水火的教派和睦相处。在他有生之年,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同时,为了解决外贸问题,他不惜向君士坦丁堡称臣,并坚持称王,而放弃皇帝的头衔——鉴于他当时的实力,这甚至令罗马人和拜占庭人都感到惊讶。随着和平的恢复和商船航线的复苏,埃及的粮食、阿拉伯的珠宝、波斯的皮革、印度的香料、中国的丝绸,又源源不绝地涌向意大利,这已经是上百年来未见的盛况了。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罗马帝国至此还没有灭亡,只是罗马皇帝移驻君士坦丁堡,而委托几位乃心皇室的日耳曼贵族管理欧洲和北非而已。看上去,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着,而且大有前途。
纵观大千世界,宗教文化,各地往往不同;至于治国安邦之道,则东西方自有相通之处。据《论语》记载:“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千年之后,提奥多里克治理意大利,正是自觉或不自觉地秉承了孔子的这一治国思想。在他的统治时期,随着国泰民安,学术教育也渐渐复苏,许多在战乱中散失的古籍被重新整理出来,出现了一批私立学校和学术团体,有些学者还开始著书立说,其中著名的有文学家阿文努斯、史学家卡西奥多罗斯、演说家叙马库斯和哲学家波伊提乌斯等人。波伊提乌斯出身书香门第,是叙马库斯的女婿,他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古希腊哲学家的存世文集译为拉丁文并作注解,被公认为最后一位真正的古罗马哲学家。现代人所见的古希腊罗马文献,大半有赖于提奥多里克时期这几位学者的整理和保护,方能流传至今。卡西奥多罗斯在提奥多里克大王的授意下,编纂了名著《哥特史》,成为第一部日耳曼民族的正史,被认为是民族大迁徙时期最重要的一部历史著作。
与文化复兴同时,意大利艺术也有了复苏的迹象。在提奥多里克的首都拉文纳,建起了许多精致的房屋,以往破败的建筑得到修缮,晚期罗马建筑风格也有了发展和进步,六角形和八角形的房屋结构堪称后世各类基督教堂的鼻祖,尖形穹顶和彩色玻璃窗得到普及,与罗马式的圆形穹顶交相辉映。现代人所谓的“哥特式”建筑虽然不是由哥特人直接发明的,但他们的确起到了重要的传承和推动的作用。正是这些带给人民安宁与幸福的文治,而不是赫赫武功,才使得提奥多里克成为日耳曼人与罗马人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大王”。
在东哥特王国蒸蒸日上的同时,西哥特 王国也正在步入正轨。经过一个半世纪的经营,西哥特人在高卢西部和西班牙的统治早已固若磐石,罗马人和凯尔特土著发动的多次暴动都以失败告终,只有比利牛斯山区的几个半开化民族,例如神秘的巴斯克人和西哥特人的老对手斯维比人,还勉强保持着某种程度上的独立。自阿拉里克以来,“波罗的”王族已经传了8位国王,如今又迎来了一位新的阿拉里克——提奥多里克大王的女婿阿拉里克二世。与他同名的前辈不同,这是一个从小受过良好教育,但优柔寡断的人。所幸,在他于公元485年登上西哥特王位之时,继承的是一个四海升平、外无强敌的王国,还有强大岳父的精心庇护。
这是哥特民族的鼎盛时期,从大西洋到黑海,从莱茵河到西西里岛,他们占据着欧洲最富饶美丽的土地,并带给它和平与秩序。可是,这一辉煌的时代即将戛然而止,因为在高卢东北部的寒冷沼泽里,一个原本野蛮落后的民族已经羽翼丰满,开始对着两个哥特王国磨刀霍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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