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的道德问题：明责不能放任，新旧道德需统一

四　道德问题

提起戏剧中的道德问题，我们先要明白我们自己所处的地位，与我们所负的责任。（偶尔演戏，自比于旧剧的票友，兴尽之后，厌弃戏剧艺术犹如“秋扇”的人，是“剧场底侵掠者”，自然不知所谓“责任”，我这一本书原不打算给这一类人读的。）演剧人原不是已经得道的传道者，而爱美的演剧人尤其与传道者底性质不同，因为爱美的演剧人是普通社会中的普通人。中国人底浪漫性很深，不是把你恭维得抬到天上去，就是把你糟蹋到地下去，不能在他之上，就得在他之下；最缺乏的就是平等的观念，最不喜欢的就是平凡无奇的平常人。从前把“戏子”看得贱到极点，把戏剧看得如同私盐和娼妓一样。一旦新剧出现了，新剧家对于“不能在你上，就得在你下”的社会心理很有经验；所以新剧初出现时，那样的自称自赞，以及一般好奇者底推许颂扬，教我现在想起还肉麻。甚么“化妆演说家”咧，“社会教育家”咧，“退伍都督”咧，“伶界伟人”咧，以及这个“家”那个“派”，闹得看见海报和戏牌的人，烟雾腾天，潜伏的浪漫性大发作，把新剧家看得“非同凡品”。岂知神秘的世界不能永存，催眠的作用多了些时就要消失。不多时“狐狸露出尾巴”，浪子荡妇略施小技就把神秘的“社会教育”假面具当众揭了开来。“呸！原来新剧家也不过是一个寻常人！”不能把你当神仙样供奉，就得把你当牛马样虐待，这是群众底普遍心理。社会教育的假招牌打毁之后，新剧家底尊严和皇帝底尊严一样，不值半文钱。群众底贱视“戏子”自然要恢复原状了。这是十几年来职业的新剧家得到的一个好教训。

我们爱美的戏剧家固然与职业戏剧界没有关系，但是他们得到的教训，不可以借作我们底经验吗？所以我们底第一要务，就是打破从前戏剧界所用的那扇欺人自欺的“神秘法门”。我们要使人知道戏剧是属于民众的，是由民众所创造的，是为民众而创造的。除了民众，就没有甚么戏剧。爱美的戏剧家底惟一目的，就是要打破从前戏剧中所有一切神秘的不自然的遗物，是要争回民众享有戏剧的权利。爱美戏剧家自身就是民众，不是高高在上的，也不是低低在下的，是一个戴天履地的“大百姓”。爱美的戏剧家要提高社会底道德观念，是为自身求利益，是为自身与这个社会有关系，不能不对他负责任。“戏子”与“新剧家”要诲淫诲盗，要污毁我们不能不负责任的社会，要毒害我们有关系的社会中的人心，就是我们底仇敌。我们怨他恨他，攻击他，是无用的；官厅底“维持风化”、“培养民德”等好听话，不过是告示上与酒席筵前的应酬品。不然为甚么遍中国都只见诲淫诲盗的戏剧，全没见官厅去理会呢？哲学家与文学家，只能在书本子上做工夫，在讲演室里高谈阔论，万不足以抵住这朝攻夜袭的恶浪与淫潮，我们不负这个责任，谁负这个责任呢？(www.xing528.com)

我们排演的剧本，是不能不对于民众的道德负责任的。西洋有数千年相传的宗教，到处设着教堂，在民众的精神方面供给饭粮（宗教底优劣另是一个问题）。中国是没有的。西洋固然有一班人在那里大倡“戏剧尚美”的主义，中国还没有到这个时候。所以我们所采用的剧本要“真”、“善”、“美”三方面并重的。在中国现在这旧道德不适用新道德未成立的社会里，来提倡单纯的享乐主义，实在是戏剧艺术底罪人，是戏剧艺术底破坏者。这一个极端固然与艺术有碍，那一个极端也大伤艺术底元气，也不可以不防的。

原来有许多脑筋陈腐的老学究以及“遗老遗少”，沾染了“戏剧神秘”的传染的积毒，把戏剧当做一种不可思议的怪物；他们以为一切戏剧都于世道人心有妨碍；他们以为“戏者嬉也”。假使他们一旦翻然变计，忽然发奇想，要求开垦这一片向不顾问的荒地时，一定又要利用这神圣的舞台，做他们宣传“圣谕广训”的讲坛，把他们不求甚解的烧料古董陈列出来。甚么“忠君”、“敬上”、“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天字出头就是夫”，这一类的国粹难免就要在剧场中批发出来了。甚至所选的不许带一点恋爱底色彩，因为在他们底变态心里中，“人”底精神已经消蚀到了零度，不知恋爱与淫欲底分界，所以把含有高尚恋爱意义的剧本尽都诬为诲淫。（编者按，这一类高尚的剧本由现在那班不学无术的文明新剧家演来，确实可以变成空前绝后的淫戏。好淫的人无往而不淫，本不在乎有甚么剧本。凡领略过游戏场文明新剧的人，没有不相信我这话的。使我最痛心的，就是文明新剧的观众。中间常常有许多青年的学生！这不是真正爱美的戏剧所急应注意的事吗？）他们不但不满意于娜拉底不能敬事“所天”，不满意于艾梨姮底不守妇道，范格尔医生底不但“不修帏簿”，还要“放纵”他底夫人去自由选择（见《海上夫人》剧本），薇薇底忤逆不孝（见《华伦夫人之职业》剧本），就连见了十七世纪中莎士比亚编的《丹麦王子汉烈得》，也都要骂汉烈得是“大逆不道”、“目无君上”呢。这一类的腐败脑筋，一二十年内恐怕还不能全体“作古”，在他们以及同他们一样脑筋的人，方且认为这是“维持道德”。这种道德观念，要浸灌到新剧里来，不但舞台艺术要遭殃，并且是真正民众道德底一个大魔障。爱美的戏剧，在今天固然不能用一种武断的暗示，说怎样是道德，怎样是不道德（因为在中国今天，“什么是真道德？”正是一个大问题），但是征服“以习惯为道德”底脑筋，实在是我们提倡爱美的戏剧底一种重要目的。迎合社会底弱点去诲淫诲盗，是不道德；迎合社会底弱点去附和那因袭无人理的“道德”，也是一样的不道德。选择剧本之时，要注意道德，而道德底新意义是什么，这一点尤其是不可不注意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