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双獾纹
“阴阳”是中国哲学的最基本范畴。古往今来,人们常用“阴阳”来解释种种事情,判断各种行为。它似乎与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都有联系。在这里,我想把“阴阳”分成三个层次来讲:一个是自然方面;另一个是社会方面;再一个是宇宙方面。它首先是一种自然现象;其次是一种行为准则;最后是一种世界观,一种宇宙图式。
1.早期的阴阳:表示自然现象
1.1表示天地的某种现象
先谈谈作为自然现象的“阴阳”。“阴阳”这两个字,或者说这两个概念,最初的意思非常简单。分别指太阳照到和太阳没照到。在甲骨文中,“阳”字已经出现,写作。。“阴”字的右半边未见单独存在,它是跟左边的耳朵旁 也就是“阜”)同在,作。显而易见,“阴阳”最初是对天空现象的描述。阳”字下面有太阳放射的光芒;“阴”字上面覆盖有东西,阴云密布的样子。所以,“阳”就是有太阳,晴天;“阴”就是没有太阳,阴天。“阴阳”本来是说天的。后来,渐渐被用来描述地,说地也有“阴阳”,于是就加上了耳朵旁。地有向阳的,也有背阴的。可见,“阴阳”的早期含义很简单:是对天地现象,或者说是对最简单的自然现象的描述,没有任何哲学思想、神秘寓意,一点也不深奥。在传世文献中,甲骨文之后很长的历史时期里(包括甲骨文及其后的金文),“阴阳”的意义只限于表示下雨、不下雨;低处、高处;背阴、向阳等等。有时也引申为黑夜和白天。
《诗经》为我们探讨“阴阳”思想提供了很好的例证。《诗经·公刘》在描述周人祖先公刘率众迁徙时,使用了“阴阳”一词。这是我们迄今发现的 最早把“阴”“阳”两个字连用的文献。在这之前,“阴”与“阳”一直是分开使用的。这首诗记述了公刘在部族搬迁之前,考察地形的情况。它说:“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到了一个地方,先要搞清楚它的方圆面积。“溥”,即广,指的是宽度;“长”就是南北纵深。公刘先考察此处东西有多广,南北有多长。然后,“既景乃冈”,“景”就是“影”,即日影。观测日影确定方向,然后再到山坡上去。干什么呢?“相其阴阳”。看东西、看南北;看高处、看低处,来研究它的“阴”和“阳”。“景”当然就是“阴”了,“冈”当然就是“阳”了,所以“相其阴阳”中的“阴阳”显然是就自然现象而言,即对天时和地利进行综合考察。“观其流泉”,就是看看有没有可供使用的水源。显然,《公刘》诗句中“阴阳”的意思很简单,是对地理环境阴阳向背的描述。
我们找到的另外一条关于“阴阳”的早期资料出自金文——就是铸在青铜器上的铭文。此处,“阴”、“阳”二字不是直接连成一个词,其意义也与《公刘》有少许区别。这是个名为“盨”的器皿。“盨”就是饭盒,有盖儿有底儿,盖儿可以翻过来当盘子用。此盨属杞伯所有。“杞”是一个地名;此人被封为杞地的伯爵,所以叫“杞伯”。铭文说:“作其征盨,其阴其阳,以征以行。”用青铜做一个行军用的饭盒,即“征盨”。希望能够“其阴其阳,以征以行”。无论白天黑夜,这个饭盒都在行军打仗中跟随着我,供我使用。我们可以把“其阴其阳”看成一个词,它指的是白天与黑夜。
最奇怪的一点就是,《易经》是使用“阴阳”一词最少的典籍。大家都知道,《易经》是讨论“阴阳”的。庄子干脆说“《易》以道阴阳”——《易经》就是来阐述“阴阳”的。但是,《易经》里谈到“阴阳”的文句确实很少。请注意,我说的是《易经》,不是《易传》。我们必须把《经》和《传》区分开来。《易经》早于《易传》。《易传》,特别是《系辞》,大量谈及“阴阳”。但是,无论思想内容还是句式措辞,它们显然都是战国时期的东西。而《易经》(最早可以上溯到西周),恰恰没有怎么谈“阴阳”。“阴阳”在《易经》中只出现了一次,而且还只有一个字:“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这完全是在讲自然现象。“鸣鹤在阴”,有一只鹤在背阴的地方鸣叫。“其子和之”,它的朋友附和它啼唱。如果是公鹤鸣叫,“和之”的就是母鹤;如果是母鹤鸣叫,“和之”的就是公鹤。可见,所谓的“道阴阳”的书里,恰恰没有讲“阴阳”。
随着文化的发展,“阴阳”的内涵越来越抽象化。其实,即便在早期,“阴阳”也包含着这样的趋势。我们试想,“阴阳”可以指天上的两种现象、地上的两种现象,甚至于天地之间的白天和黑夜。也就是说,“阴阳”既可以表示时间,也可以表示空间。请注意,这里的“阴阳”是无形有象,介于虚实之间的东西。它没有形状,你不能说“阴阳”是扁的还是圆的;它也是不可触摸的,但是它有“象”。“形”与“象”的不同在于,前者更具体一些;后者更抽象一些。我们所说的“想象”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不一定看见那个东西,或者说天地间不一定有那个东西,但是你可以想“象”——想出它的形象来(这里的“形象”恰恰是无形的,看不见也摸不着)。比如,你可以想象三头六臂,可是天地间根本没有这样的怪物。“阴阳”只能称之为“象”,不能称之为“形”。它不等同于虚,又不完全是实。因此,我们把它定位在虚实之间,定位为“形”以上的“象”。
大家都知道,《易传》里有两句很有名的话,叫作“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那么“阴阳”是“形而上”,还是“形而下”呢?既然摸不着,它就不是“形而下”的;可是,它也不是“形而上”的。我认为它处在“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我曾写了一篇小文章,就叫《形上、形下之间》。有人反驳。我仔细研究之后,还是坚持我的观点。我觉得,不应该两极化地考虑问题,否则会人为地制造出很多困难。“阴阳”确实就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虚与实之间。它最初的意义也即如此。比如说一个地方背阴,“背阴”只能是“象”,而不是“形”。“形”必须是长的、方的、圆的。阴天更是如此。它是一种现象,没有固定的形状和大小。
1.2表示天地之气
后来,这个意义上的“阴阳”被提升成为天地之间的“气”。春秋战国的文献里有很多这样的表述。其实,这种观点早在西周末年就已经出现了。当时,宣王和幽王的统治比较腐败,经常有大臣进谏,规劝他们改过从善。其中就有两个著名的例子提到阴阳之气。一个是关于春耕。在中国古代,天子要在立春时举行“春耕”仪式。北京的先农坛就是干这个的。立春之日,皇帝要到先农坛之类的地方去,扶着犁把,耕两下地,表示春天开始了。周宣王当政时,要废掉这个仪式。有个大臣谏言说:立春时节,“阳气俱蒸”。如果你不去动一动土的话,庄稼就长不好。请注意,阳气是“蒸”的——就是从下往上冒。
另一件事发生在周幽王时代。某日发生了地震,一个大臣借机进言说,为什么会地震呢?因为“阳伏而不能出”。“阳”伏在地里不能出来。“阴迫而不能蒸”,“阴”压迫着大地,使得阳气不能蒸发而出,“于是有地震”。阳气在哪儿呢?它不是在天上,而是在地底下。这种阴气在上,阳气在下的看法,与我们常规理解的阳上阴下的观念大不一样。阳上阴下,展现的只是一个静态,一个死的、不动的状态。中国传统观念强调的恰恰是:阳气在下面,阳气的特点是由下向上蒸发;阴气在上面,阴气的特点是由上往下压迫。《庄子》里有一个定义式的解释,把阳气、阴气的地位和运动方向阐述得一目了然:“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这是《庄子·田子方》中的一段话。它讨论的不是阳气、阴气各在什么地方。它关注的是二者向什么方向运动的问题。阳气是由下向上运动的,阴气是由上向下运动的,所以阴气“出乎天”,阳气反而“发乎地”。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辩证思想。它不是用静止的眼光去看待世界,认识“阴阳”;而是从运动中了解“阴阳”,参悟世界。这是“阴阳”被提升为气之后,产生的一个重要观点。
在“阴阳”被理解为气之后,还出现了一个新观点,叫“天有六气”。这出自一位医生之口。晋国国君找医生看病,医生提到“天有六气”的说法。哪六气呢?“阴、阳、风、雨、晦、明”。这“六气”包括“阴阳”,但“阴阳”不同于其他四气。它们不是具体的气,而是一对纲领性的,概括性的,一般的气。《庄子》里面说,“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就是这个意 思。
综上所述,当“阴阳”被诠释为气时,应该注意两点:第一,考察“阴阳”,应侧重于它们的运动;第二,把“阴阳”理解为统领天地之间一切事物的纲领性、概括性的气。我们看到,“阴阳”从最初的指有太阳和没太阳,到成为大自然“六气”当中的两个关键所在,思想观念已经大大深化。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阴阳”几乎被推广应用到所有方面。起初,“阴阳”只是就天而言;随后又就地而言;再后又作为天地之间的“气”;继而又成为“气”里面的总领;最后,“阴阳”观念弥漫于一切自然现象之中,到处都用“阴阳”来解释,而且层层深入,反复推进。比如《素问》里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夫言人之阴阳,则外为阳,内为阴;言人身之阴阳,则背为阳,腹为阴;言人身之脏腑中阴阳,则脏者为阴,腑者为阳……故背为阳,阳中之阳,心也;背为阳,阳中之阴,肺也;腹为阴,阴中之阴,肾也;腹为阴,阴中之至阴,脾也。
请看,仅是人体与阴阳一项,就有“人之阴阳”、“人身之阴阳”、“人身之脏腑中阴阳”之区分,以及“阳中之阳”、“阳中之阴”、“阴中之阴”、“阴中之至阴”之辩证。我们不能不叹为观止。
2.阴阳成为圣人的权术(www.xing528.com)
以上讲的是作为自然现象的“阴阳”。它虽然也涉及到人,不过只是停留在自然人的层面上。下面我们谈谈作为行为义理的“阴阳”——它解释了社会层面上的人。对此讲得最多的大概要数“巫”了。巫自认为,也被认为是最懂得阴阳奥义的人。他们的使命就是从天说到人,或者从人说到天。人生病了,巫会说:你之所以生病,不是因为不讲卫生,而是某个天象的影响。巫的任务就是利用种种阴阳现象来解释现实生活,规定人们的行为。
其实,巫即医生;医生就是稍微进步一点的巫,直到现在都是这样。尤其是心理医生,他们的治疗原则和方法更接近于巫。不过医生也有自己的职业理论。中医试图用“阴阳表里”解释一切现象。尽管有些阐释相互矛盾,但是它大体上还是很有道理的。比如说,中医,或者说中国文化认为,“夏至—阴生”。即,从夏至起,“阴”就产生了。夏至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但是“阴”恰恰诞生于此时。随后,“阴”逐渐成长壮大,直至9月21号前后秋分这天,昼夜相等,阴阳相平。再往后,“阴气渐长”。自然界中的“阴”越来越多,人如果不适应环境的话,就会生病。此时,人应该怎么应对呢?中医主张“养阴”。也就是滋养身体里面属“阴”的部分,即“滋阴”。人们在秋天“滋阴”、“养阴”,是为了顺应“阴气渐长”的自然现象。或者说,“阴气渐长”的自然现象规定了人们应该“养阴”,否则,就会生病。与此相对应,春夏时节则应该“养阳”,以顺应阳气渐长的自然变化。
不仅人的自然行为应该顺应天地的阴阳变化,人们的社会行为也不能同大自然的秩序相违背。上文提到的幽王地震的典故,已含有这层意思。在“阳气伏而不能出,阴气迫而不能蒸”之前,还有几句话:“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气伏而不能出,阴气迫而不能蒸”,这叫“天地之气失序”。天地的“气”为什么会失去秩序呢?“民乱之也”,因为老百姓搅乱了“天地之气”,于是发生了地震。“天地之气”是一种自然现象,它直接影响到人,规定了人的行为。反过来说,如果人不遵照“阴阳”行事,就会“民乱之也”,使得“天地之气失序”。可见,“阴阳”规定了人类的行为,而人们的所作所为又反过来作用于“阴阳”的运行。这不是单向影响,而是双向的互相作用。从“阴阳”到人,是说人应该遵循“阴阳”的规律而动。此外,在当时的观念里,还有一个从人到“阴阳”的反过程:人们的错误行为会搅乱“阴阳”秩序,引起天灾。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思想。
《国语·越语下》中范蠡论述天人关系的话把这个思想表述得更加清楚:“天因人,圣人因天;人自生之,天地形之,圣人因而成之。”这里阐释的是天与人如何相互作用,人怎样作用于天以及圣人如何根据天象来作为的理论。“天因人,圣人因天”,天就是天象。天为什么会出现日食一类的反常现象呢?是由于人。凶险的天象因于人事,是由人们的错误行为引起的,即“民乱之也”。这叫“天因人”。圣人能够根据天象来解释人事的吉凶,这叫“圣人因天”。“人自生之”是说,人类的不当行为导致天出现反常现象。“天地形之”,天地只不过把人事的错误表现出来。人类的不轨行为像照相一样映射在天地之上,天地用凶象昭示之。“圣人因而成之”,圣人能够解释这些现象。
这段话蕴涵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思想。我们知道,在专制时代,国君是至高无上,统领一切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的话就是法律,他的行为就是标准。可是,国君也不是事事正确的,特别是一些昏君、暴君,往往倒行逆施。如何来制约国君的行为?在古代中国,人们往往借助于天象来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民上面有君,君上面则有天。从天到人之间不但有君,还有圣人。普通人不清楚各种事件、现象的缘由,只有圣人才能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圣人能够解释天象、人事,沟通天人关系。他们认为,地震、暴风雨等反常的自然现象都是上天对人类不当行为的谴责和警告。
由此而言,行为义理层面的“阴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圣人的权术,是圣人解救、改造和发展社会的托辞。圣人们对此也毫不讳言,并留下了许多佳话。例如《左传》里有个很有名的故事叫“六鹢退飞”。鹢是一种鸟。有六只鹢鸟倒着飞过宋国的都城。宋国的国君很害怕,就向圣人周内史叔兴咨询原委。内史叔兴说:今年鲁国将有很多丧事,明年齐国会有乱子。“六鹢”的“退飞”,是对鲁、齐两国将要发生的灾难的预警。可是他回到家之后,私下跟别人说:鸟儿这么飞,纯粹是自然现象,跟吉凶没有关系。“吉凶由人”,非由“阴阳”。显而易见,圣人们只是在必要的时候,用“阴阳”编织一套符合需要的解释,借以实现其实际力量无法企及的目标。也就是说,在现实中,没有人能够制约统领万民的国君。于是,就用“阴阳”、用“天”来管。所以,在使人向善这个意义上,“阴阳”就成为一种行为标准。这个行为标准实际上是圣人发明出来的。所谓“圣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公共知识分子,有良心的知识分子,参与社会事务的知识分子。当然,他们都是当时的高官权贵。圣人们通过把自然现象解释成行为义理的方式,来完善社会,推动历史发展。
当然,圣人之所以能够如此附会,他所确立的行为义理之所以能够被接受并遵循,那是因为事物的确有两面,我们确实可以把人类行为和世界万物分成“阴”、“阳”。圣人说:贵阳贱阴,男阳女阴,上阳下阴,君阳臣阴,达阳穷阴(“达”就是想法能够施行于天下;“穷”就是无法施展抱负),言阳默阴(说话为阳;沉默不语就是阴),与阳受阴(给别人东西是阳;接受别人的赠与就是阴),先阳后阴。诸如此类,都是圣人用来连接阴阳与行为方式的基本架构。
这种办法在兵家理论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兵家里有一个学派,干脆就被叫做兵阴阳家。他们的著作,现在看不到了,只是在《汉书·艺文志》上残留有一些书目。不过,传世的兵家典籍中,也有不少讨论“阴阳”的文字,其观点较别派更加妙趣横生。比如说,“先发制人”为阳,“后发制于人”是阴(“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语出《汉书·项籍传》);用正道是阳,用奇道、诈道是阴。明明是用阳,但是以“阴”的形式表现出来,诱导敌人误判我用阴,叫“阴道而阳取之”(见《鬼谷子》)。总之,在把“阴阳”作为行为义理加以运用方面,兵家是最为出神入化的。兵道就是诡道,老子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所以兵家重视“阴阳”,是不足为怪的。
3.阴阳:一种辩证的宇宙图式
讨论作为宇宙图式的“阴阳”的最有名的文献,就是《易传》。《易传》里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是怎么来的呢?是由太极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而成的。所谓“易有太极”,是说易就是太极,太极就是最初之物。“是生两仪”,一般认为两仪就是阴阳。由太极衍生出阴阳。我想大家都知道,“是生两仪”,并不是象破西瓜那样一分两半,这半是阴,那半为阳。强调对立二分的西方文化容易这样想,喜欢把对立两面截然分开。但是,中国文化的思维方式与之不同。我们更愿意“太极图”的形象来理解“两仪”状态,想象宇宙阴阳——不是把全图一劈两瓣,而是让两仪相偎相依,相反相成,有始有终,有起有落。当然,“太极图”出现的时间很晚,但它所包含的辩证思想,却是古已有之的了。
《易传》是儒家文献,但是作为宇宙图式的“阴阳”,也同样适用于道家理论。《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生一”,“道”是纯无,“一”是纯有。纯有不是具体的有,而是笼而统之的有。也就是说,“一”是笼而统之,无形无状的有。“一生二”,二”是“阴阳”。何以见得?老子自己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万物负阴而抱阳”就是“三”和“二”的关系。“三”就是万物,万物就是三”。“负阴而抱阳”,就是背着“阴”、抱着“阳”。上文我们提到,医家以背为阳、以腹为阴。这是因为人站在太阳下,后背首先照到太阳,所以医家认为后背属阳。这与道家的说法正好相反,恐怕两家各有自己的考虑。我对此不做更多的讨论。
下面,我讲讲大家可能都感兴趣的一句话,就是“一阴一阳之谓道”。周易·系辞上》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历史上,对“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七个字有许多种解释。这七个字看似很简单,实际却相当复杂。它们蕴含了许多深邃的思想观念。
首先,不能把“一阴一阳之谓道”表面化地理解为一半阴、一半阳,二者合起来就是道。这里的“一阴一阳”虽然在句式上跟我们平常说的一草一、一山一水、一粥一饭是一样的,但是它们所包含的内容却大相径庭。在一草一木总关情”中,“一草一木”指代的是细微事物;“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是说,应当知道所有的食物都是“来之不易”的。它们是文学修辞中以部分代全体,用具体代抽象的借代手法,侧重于描述抒情;哲学上的用法与之不同,强调的是内涵。比如说:“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张”是收紧,“弛”是放松。就是说,统治者在统治国家,管理社会的时候,应该有时松有时紧。要适时放松,不能老是紧抓不放,否则就管死了;同时也要适当收紧,不能彻底放开,否则就会成为一盘散沙,这叫“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是说周文王、周武王就是按照这个原则来治理天下,因此才有了周朝。一张一弛与一草一木、一粥一饭不一样。前者指的是一时张一时弛,包含有时间和动态的观念;后者强调的是每一个个体。
司马迁在《史记》中谈到前朝后代的历史经验教训时说:“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他说,商代重视“质”,周代偏重“文”。社会的发展,历史的演进是“一质一文”,交替出现的。最后,司马迁还以“终始之变”把阶段性的“一质一文”推进了一步。“终”是结束,“始”是开头。“终始之变”,即,前朝的结束就是后朝的开始。“终”就是“始”,“始”就是“终”;也就是说,“质”和“文”是循环关系。后朝之所以开始,正是有鉴于前朝的失败。前朝重“质”,最后失败,所以后朝就偏“文”,来纠正前朝的错误。而过分地偏重“文”,也会带来种种弊端。更后面的朝代自然就会向“质”的方向努力。于是,“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就构成了一个循环的过程。“一张一弛”只是简单的动态;而“一质一文”却构成了循环。当然,仅仅循环还不够,还得有上升。循环上升才是事物发展的本质规律。
历史上解释“一阴一阳”的说法很多,总的来说,朱熹的理解是最好的。他说:“阴阳非道也,一阴又一阳、循环不已乃道也。”也就是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七个字说明,“阴阳”不是“道”;“一阴又一阳、循环不已”才是“道”。“道”不是静止的。我们无法拿一个东西来说“此之谓道”;也不能拿出一个“阴”和一个“阳”,说这就是“道”。朱熹认为必须时而“阴”时而“阳”,有了运动变化,才能叫作“道”。他说:“只说一阴一阳,便见得阴阳往来、循环不已之意,此理即道也。”简单地说,“阴阳”只是“气”而不是“道”。阴阳”之所以为“阴阳”的那个东西才是“道”。“一阴一阳、循环不已”才“道”。也就是说,“阴阳”本身不是“道”,“阴阳”的变化和变化之理才是道”。很多人都没有完全理解这一点,因而没能把握到它的精妙之处。
现在有人喜欢把“一阴一阳”说成是“两点论”,理解为对相反的两面都照顾到;认为不能只说阴不说阳,也不能只见阳不见阴,说这是中国古代两点论。比如说,既要说优点也要说缺点,既要向前看也要向后看,这就“一阴一阳之谓道”。如果不这样理解就是“形而上学”,就是“一点论”。一点论”的确是“形而上学”。“两点论”当然比“一点论”好,但是“一阴一阳之谓道”不是“两点论”可以概括得了的。因为两点论虽说面面俱到,但它仍旧是平面的,静态的。而“一阴一阳”则着眼于“继之者”、“成之者”,关心的是前景和未来,是动态的,发展的。
我喜欢一步一步地来领略“一阴一阳”这个论题。我们从一个“阴”、一个“阳”开始,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阴”、一个“阳”两个对立者,它们共居于一个统一体内;但是这不够,还必须把它们理解为时而阴时而阳,或一时阴一时阳,理解为动态的存在;但是,简单的动态也还不够,这种动态事实上是循环,叫作“终始之变”,终就是始,始就是终;这样仍然不够,必须把这个终始之变”理解为循环上升。何以证明它是循环上升?因为它有“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这两句话作补充,有“继之者”、有“成之者”,不光继续而且完成了,所以它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关于“阴阳”,历史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论述,特别见于易学当中。不过,那些不是我的研究专长,所以我没有用阴阳家擅长的象数来讲解“阴阳”。其实,在中国,那些被称为“阴阳家”的人,只是停留在对自然现象和行为义理的阴阳诠释上;而在对宇宙图式和世界观这个层面上的“阴阳”研究,他们恰恰不如儒家,更不如道家。当然,“阴阳不测之谓神”,如果大家对“神”的部分特别感兴趣的话,可以参考阴阳家的论述。但是,从思想哲理方面来说,阴阳家的理论深度远逊于儒道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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