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约瑟夫斯的《犹太古史》的人一定对作者极力强调犹太民族是一个友善的民族这一点印象深刻。从《驳阿皮翁》中约瑟夫斯借这个话题大力批驳反犹主义者污蔑犹太人敌视人类的说法这一点看,他在《犹太古史》中正面强调犹太人的友善这一点的确是有的放矢。《圣经》文本中曾轻描淡写地提及所罗门和推罗王希罗之间的友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所罗门的父亲大卫王和推罗国王之间友谊的延续。所罗门因为要修建圣殿,需要大量的木材等原料和高水平的工匠。他因此想到了父亲的故交希罗。但《列王记上》5:10-11清楚地显示,所罗门和希罗之间的交往不过是利益之交罢了,根本谈不上个人友谊。希罗给所罗门提供建造圣殿所需要的木材,而按照契约,所罗门必须“每年”为他提供沿海国家最为缺乏的、数量巨大的粮食和食用油。这个代价对本来就较为贫瘠的以色列国土无疑是个巨大的经济负担。为什么在所罗门统治后期,北方各支派由于不堪重负,纷纷起义,最终导致了国家分裂?可想而知,这都与所罗门修建圣殿和宫殿欠下的巨大债务有直接的关系。但所有这些交易在约瑟夫斯笔下统统变成了友谊的象征。和《历代志》作者一样,约瑟夫斯闭口不谈这个巨额代价必须“每年”重复支付。在讲完双方物资交换之后,约瑟夫斯加上一句,“希罗和所罗门的友谊(φιλία)随着这些交往与日俱增(ηὔξησε),他们发誓(ὤμοσαν)要将友谊永远延续下去(διαμένειν...εἰς ἅπαν)……”[44]
为证明所罗门的友善和古代以色列与邻国良好的友邦关系的史实性,约瑟夫斯大量列举来自外来史学家的资料,如腓尼基史学家米南达尔和狄澳斯。他称,所罗门和希罗长期互通书信,这些书信在推罗国的档案馆中“保存至今”(Διαμένει…ἄχρι τῆς τήμερον),并由史学家米南达尔译为希腊文。[45]约瑟夫斯强调相关资料至今可查的目的大概有两点:第一,这是史实;第二,对于推罗国来说,所罗门与他们的友谊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据约瑟夫斯说,因其史料“准确”(ἀκριβῆ)而著称的狄澳斯(约瑟夫斯是唯一可证明狄澳斯其人存在的资料来源)也记载了两位国王之间的友谊。[46]在《驳阿皮翁》中约瑟夫斯重述这段资料,还添加了一些个人的评述。他说:“他们的档案中完全有理由提及我们圣殿的建造,因为推罗国国王希罗和我们的所罗门王是朋友(φίλος ἦν τοῦ βασιλέως ἡμῶν Σολομῶνος)”,还称希罗“和所罗门王一样对那座辉煌的建筑充满了热情(συμφιλοτιμούμενος εἰς τὴν τοῦ κατασκευάσματος)”。约瑟夫斯说,希罗还赠送给所罗门120他连得金子,及他还从那座称为黎巴嫩山的地方砍伐下最好的木材送与所罗门。而所罗门也礼尚往来,送给希罗许多礼物。[47]在《驳阿皮翁》第2卷中,约瑟夫斯再次旧话重提。他提醒读者说,希罗是建造耶路撒冷圣殿的所罗门的朋友。他重申希罗对修建圣殿“贡献巨大”(πολλὰ συνεβάλετο πρὸς τὴν τοῦ ναοῦ κατασκευήν)。[48]说到两人友谊的性质,约瑟夫斯这样描述道:“他们之间友谊的纽带是对学问的热情(μάλιστα δὲ αὐτοὺς εἰς φιλίαν ἡ τῆς σοφίας συνῆγεν ἐπιθυμία)!”[49]通过约瑟夫斯的改写,两位统治者之间的交往从国家利益关系转变为学者之间的友谊和交流。在这一点上,约瑟夫斯显然是在有意误导读者。
前面提到,约瑟夫斯对阿皮翁等关于犹太民族“反人类”的言论耿耿于怀,在《驳阿皮翁》中对此进行过有力反击。因《犹太古史》在题材和体裁上的不同,所以,对于这类问题,约瑟夫斯在《犹太古史》中很少直接反驳,而往往是采用正面描述的方法,讲述犹太人的友善与和平。约瑟夫斯的所罗门故事就讲述方式再次证明作者对这个问题的敏感和重视程度。前面已经提到,约瑟夫斯借所罗门之口,让他在圣殿庆典演讲中向所有来宾宣布,无论是圣殿还是犹太宗教都没有敌视任何其他民族。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再赘述,我只想在此通过分析所罗门的祈祷词和其他相关资料,展示约瑟夫斯为这个论点提供的更多的佐证。《圣经》原文中的所罗门祈祷词再三强调,上帝将以色列人与外邦人“分开”,因为以色列人是上帝唯一的“子民”(the chosen one)和“产业”(heritance)(《列上》8:51,53;《历下》6:27)。《圣经》反复强调的这些重要概念在约瑟夫斯的对应文本中都没出现。然而,如果联想到《犹太古史》及作者的其他作品中的类似情况,我们可以认定,约瑟夫斯并非已经否定了这些概念本身,而是不愿因此引起希腊—罗马读者对犹太教的误解或加深他们对犹太民族的成见。他一方面避免谈论“选民”、“产业”和“分隔”等问题;另一方面对《圣经》中提到的犹太人对外邦人具有友好传统这一点放大、夸张和强调,以此来改变这段文字的中心思想。当然,约瑟夫斯的这段阐释与他所处的历史环境有密切关系。这一段阐释也颇具时代特色。我们知道,到公元1世纪时期,犹太民族的“流散”历史已经历了数百年。[50]再经过1世纪70年代以犹太人彻底失败而告终的犹太战争,犹太人已经彻底丧失了家园。此时再谈与其他民族“分隔”居住已经毫无意义。尽管如此,和其他犹太作者一样,在祖先传下的宗教和生活习俗问题上,约瑟夫斯的态度十分保守和坚定。他认为虽然可以与非犹太人生活在一起,但一定要坚守“祖先的习俗”(fathers’ customs),以此保持犹太人独特的身份。但尽管犹太人祖先的律法要求他们与别的民族保持距离,但这并不等于犹太人对别人不友善,更不至于就是“反人类”了。约瑟夫斯在多处强调,宗教信仰不同不能成为仇恨的根源。至于外邦人能否自由进出圣殿的问题,约瑟夫斯认为这与犹太人对外邦人的态度没有关系,因为圣殿的内殿,即圣殿的“至圣所”,是犹太教的圣地,除了大祭司外,连普通祭司也不允许出入,更别说普通的犹太人和其他民族的人。谈到犹太宗教与希腊宗教的不同之处,约瑟夫斯解释说,希腊人与犹太人“分隔”主要是由于地理位置而不是因为宗教和社会的原因,因为许多希腊伟人都受过犹太律法的影响。犹太人既不恨希腊人,也没有理由羡慕他们,而且两者的宗教实质上并没有多大差别。[51]在《驳阿皮翁》一书中,约瑟夫斯从一开始就强调,圣殿本身就是犹太民族友好的象征。事实上,约瑟夫斯在《驳阿皮翁》中将所罗门的祈祷词(《列上》8:43)中的一段扩展成了一篇反驳犹太人是世界上最不友好、最没有人性的民族的观点的护教论文。《列王记》说,所罗门祈祷上帝,同样“垂听并照办外邦人的祈求”,“使天下的人”都像以色列人一样敬畏耶和华。还让他们知道所罗门圣殿是“以上帝的名义”建造的。对于这段话,约瑟夫斯是这样改写的:[52]
我这个祈求不仅为可能犯错误的希伯来人,也为了从世界各个角落(ἀπὸ περάτων τῆς οἰκουμένης)来到这里朝拜您、请求得到一些恩赐的任何人(τινὲς)。请倾听他们的诉求并满足他们的愿望(δὸς αὐτοῖς ἐπήκοος)。这样一来,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您本人的确希望将您的圣殿建造在我们的国土上,他们也会知道,我们并非生性无情(οὐκ ἀπάνθρωποι τὴν φύσιν)或对外邦人不友好(οὐδ’ ἀλλοτρίως πρὸς τοὺς οὐχ ὁμοφύλους)的民族,而是希望所有的人都平等地(πᾶσι κοινὴν)得到您的帮助和恩典。(www.xing528.com)
约瑟夫斯这段陈述实在是煞费苦心、意味深长。对约瑟夫斯来说,强调圣殿建造者所罗门和圣殿本身的友善,主要目的在于强调犹太民族历史文化的友善,而强调这一点对约瑟夫斯显然非常重要。他在《驳阿皮翁》的两卷书中都用了大量篇幅批驳阿皮翁及其他攻击犹太人有陋习、排斥外来文化、对外邦人不友好而且粗暴残忍等不实之词的人。所谓犹太人的反人类倾向是反犹言论中极力强调的内容,约瑟夫斯对此非常敏感,也非常气愤。他的这种情绪在《驳阿皮翁》中表现得极为充分。此外,《圣经》这一段如果按原意阐释,也许还有“传教”(prosetlyzing)意向。其中说,如果非犹太人能“像以色列人一样敬畏耶和华”的话,就可到所罗门圣殿来敬拜,因为圣殿是以“上帝的名义”而建造的。虽然同为犹太著作,但在写作目的、对象和社会文化环境以及作者的政治文化立场等方面,约瑟夫斯与《圣经》有着极大的区别。约瑟夫斯的个人经历使他和罗马人,尤其是与弗拉维奥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约瑟夫斯显然有些忌讳与犹太人在罗马帝国“传教”的名声扯上关系,这也许就是他转移这段话的重心的原因之一。就历史事实来看,允许非犹太人进入圣殿也并非如某些人所说的是作者的“宣传”。据20世纪犹太文化研究最重要的经典著作胥尔修订版(New Schürer,1973~1987)称,在约瑟夫斯时代(公元70年圣殿被毁之前),这确实是历史事实。该书称,公元66年犹太战争爆发之前,犹太起义者“最初的行动之一即宣布,圣殿不再接受非犹太人献祭。这个决定立即招来反对之声。人们指出‘我们所有的先辈们都接受非犹太人献祭’。如果犹太人是唯一不接受外来人献祭的人,那么耶路撒冷将得到不虔诚的名声”。[53]希腊化时期犹太文献中关于亚历山大大帝来访耶路撒冷圣殿并献祭的故事也许不是史实,但耶路撒冷圣殿允许非犹太人献祭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约瑟夫斯称,即使在带领军队围攻耶路撒冷期间,也就是说即使还在与犹太人为敌的情况下,塞琉古国王安提俄克七世在住棚节期间也差人给圣殿送来“极其可观的祭品”(θυσίαν μεγαλοπρεπῆ)。约瑟夫斯说,正因为如此,这位塞琉古国王在犹太人中赢得了“虔诚者”(Εὐσεβῆ)的别号。[54]其他到过圣殿献祭的国王包括托勒密三世、托勒密王费罗米特(Ptolemy Philometer)及王后克莱奥帕特拉(Cleopatra)。[55]《犹太古史》说,圣殿及其祭祀最为外国人倾慕,是吸引他们来到耶路撒冷最重要的原因。《列王记》和《历代志》都没有提到示巴女王如何羡慕圣殿内的物品和祭司事务,但约瑟夫斯在他的阐释中加上这两点。他说,女王羡慕的“还有每天向上帝祭祀的过程及祭司和利未人对圣殿事务的敬业”。[56]
与圣殿有关的犹太人与其他民族之间友好往来的故事,在其他希腊化时期的犹太文献中也有表现,最为典型的是《阿里斯提亚斯书信》。作者用了很大篇幅,详细描写了托勒密王菲洛德菲斯(Philadelphus)为耶路撒冷圣殿制作金桌子的故事。[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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