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腊化时期出现的许多圣经智慧文学中,“智慧”的含义多为遵从希伯来律法或者“敬畏上帝”。尽管约瑟夫斯的“智慧”概念包含更多的世俗成分,与希腊化世界普遍接受的“智慧”概念更为接近,但作者毕竟是一名虔诚的犹太教信仰者,他一定不会质疑人的思想行为直接与他对上帝的态度息息相关的《圣经》思想。《犹太古史》序言的第一章第十四节常为人们引用来证明约瑟夫斯的神学观。[29]但在撰写《犹太古史》中,他要面对的不是他自己对天命观的态度,而是如何让他的非犹太读者接受这种观点的问题。这个目的本身就足以让作者把智者所罗门的形象置于希腊—罗马的文化语境中进行重新诠释。在希腊古典文明中,“智者”的概念几乎等同于“哲学家”,因为哲学家的含义即为“热爱智慧之人”。[30]此外,苏格拉底将智慧形容为“灵魂的德行”(ἡ ψυχῆς ἀρετή)。[31]由此可见,将智慧与道德相提并论也不是约瑟夫斯的发明,尽管约瑟夫斯的“道德”具有很强的犹太宗教内涵。为了使犹太人的“智慧”概念更能为希腊—罗马社会所接受,约瑟夫斯将哲学和科学的成分引入了对《圣经》“智慧”的诠释。约瑟夫斯对所罗门王的哲学和科学智慧的描写占了所罗门智慧的很大比例。在约瑟夫斯笔下,所罗门几乎成了一位无所不知的哲学家和万能的科学家。以下一段对所罗门哲学和科学智慧的综述可见一斑(《犹太古史》8. 44):
没有一种自然形式他(所罗门)不熟悉,或者他遇到而不去研究。他以哲学家的方式去研究所有的自然现象,揭示他们的所有特性。(οὐδεμίαν γὰρ φύσιν ἠγνόησεν οὐδὲ παρῆλθεν ἀνεξέταστον,ἀλλ’ ἐν πάσαις ἐφιλοσόφησε καὶ τὴν ἐπιστήμην τῶν ἐν αὐταῖς ἰδιωμάτων ἄκραν ἐπεδείξατο)
这个对哲学和科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伟大的“智者”正是古典社会知识分子理想中的政治领袖形象。在科学与哲学的界限并不十分明确的希腊古典时期,许多哲学家同时也是数学家、物理学家和文学家。当然,与古希腊哲学家一样,约瑟夫斯也将哲学看做一切学问的巅峰和总和。哲学本身不仅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并且是解决一切其他科学问题的必要途径和思想方法。这也是为什么约瑟夫斯会说,所罗门“以哲学家的方式”去研究一切自然现象的原因。斐得曼曾敏锐地指出,约瑟夫斯用来描述所罗门作为哲学家的特性时所用的希腊词语“ἀνεξέταστον”,与苏格拉底在为自己辩护时用以诠释哲学家的使命时所用的词语一模一样。苏格拉底认为人如果在有生之年不进行科学研究,他的人生就算不上真正的人生(ὁ ἀνεξέταστος βίος οὐ βιωτὸς ἀνθρωπῳ)。[32]约瑟夫斯这段话原本是用来“翻译”《列王记上》(4:33)中一段话。原文是所罗门“讲论草木,自黎巴嫩的香柏树直到墙上长的牛膝草,又讲论飞禽走兽,昆虫水族”。《圣经》中这段话的具体含义很模糊,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人试图解释这段话的含义。格林提到,根据阿尔特(Alter)的研究(“Die Weisheit Salomos”,KSⅡ:1959,90-99)古代以色列人本身对研究自然现象也同样感兴趣,[33]他们也仰慕百科全书式的智慧。格林建议将《圣经》中有关所罗门“讲论草木……”一席话解释为一种格言式智慧的比喻说法。他说,如果我们联想《圣经·箴言》(25:1)中提到的所罗门王曾创作“箴言”的说法就不足为奇了。这种解释多少有些勉强。我们对古代以色列人对自然科学研究的兴趣并没有很多的了解,尽管我们不能否认有这种可能性存在。迄今为止,我们了解古代以色列人最重要的资料就是《希伯来圣经》,而《圣经》显示,古代希伯来人大都将各种自然现象归于上帝的神秘力量。尽管如此,《列王记上》中这段意义含混的表述显然给了约瑟夫斯许多想象的空间。的确,如果这段《圣经》名言单独出现,我们可以用古代东西方智慧的任何内容,从东方的箴言或预言智慧,到西方的哲学和自然科学智慧等来解释它。[34]事实上,类似的解读可见于希腊—罗马时期的许多犹太文献中。本书将在以后几章中对其中一些相关文献进行分析解读。著名的《便西拉智训》(47:17)的作者对这段文字也有自己的解释。他认为所罗门具有解答自然提出的问题的能力。希腊化倾向更为明显的《所罗门智训》的作者则明确认为,所罗门智慧就等同于哲学和科学智慧(7:17-21)。他说:
正是他(上帝)赋予了我(所罗门)关于万物的准确的知识,认识这个世界的结构及其组成部分的活动;其开始、结束及中间的过程,节气更替、四季转换,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和星座的奥秘,动物的本能及野兽的习性,精灵的能量和人类的思想,植物的种类和根的特性等。我学到了一切公开的和秘密的知识。
在提到所罗门与推罗王的关系时约瑟夫斯这样表述说,“推罗王给所罗门送来棘手的难题和高深莫测的谚语…… 他(所罗门)凭借推理能力(τῷ λογισμῷ)成功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当他了解所有奥秘之后,就将真相大白天下。”[35]约瑟夫斯试图用这段话告诉读者,所罗门思考问题、解决问题的方式是不折不扣的哲学家方式。(www.xing528.com)
约瑟夫斯受希腊文化中关于哲学与科学是智慧的顶峰这一观点影响至深,从他所有有关犹太历史上的伟大人物的描写中,我们都可以感受到这一点。他通过强调犹太伟人们的各类哲学和科学成就,不断地向读者灌输这样的观点:犹太民族是一个精通哲学和科学的民族,犹太传统充满哲理,犹太伟人都是伟大的哲学家和科学家。约瑟夫斯在《犹太古史》第一卷关于人类的始祖故事中就告诉我们,塞特(Seth)的后裔[36]“发现了天体及其序列的科学”(σοφίαν τε τὴν περὶ τὰ οὐράνια καὶ τὴν τούτων διακόσμησιν)[37]。当亚当预言宇宙将在一场大火中烧毁,之后又将在一场特大洪水中被淹没,“为了避免让此发现在世人尚未知晓前就遗失或消亡,他们(塞特的后裔)竖立起两根石柱,将这些发现刻录在石柱之上”。[38]约瑟夫斯还告诉我们,亚伯拉罕去埃及并不是为了像《创世记》记载的那样去逃避饥荒,而是身负完成上帝指示的传播文明的神圣使命,[39]到那里去教导那些“埃及人中最有学问的人”(Αἰγυπτίων τοῖς λογιωτάτοις),通过“揭开他们为自己辩护所列举的理由的真面目(διαπτύων τοὺς λόγους)”,“他(亚伯拉罕)向人们展示了这些理由的荒谬无理”。约瑟夫斯将亚伯拉罕描述成苏格拉底一样的哲学大师,用辨正问答去教诲世人,让世人看到自己的浅薄无知。他还称,亚伯拉罕用自己的行为,赢得了埃及人的仰慕。埃及人称赞他为“一个极富智慧的人”(συνετώτατος καὶ δεινὸς ἀνὴρ)。非但如此,他还说,是亚伯拉罕教会了埃及人算术(τήν ἀριθμητικὴν)和天文学(τὰ περὶ ἀστρονομίαν)。在亚伯拉罕之前,埃及人对这些知识一无所知。在亚伯拉罕将这些知识传授给埃及人之后,埃及人又将这些知识传授给了希腊人。[40]
在《犹太古史》第二卷中描述另一位犹太先祖约瑟时,[41]约瑟夫斯这样说,约瑟处理一切事务都“依从于理性”(λογισμῷ πάντα διοικῶν)。[42]而犹太民族最伟大的英雄摩西则被约瑟夫斯描写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在约瑟夫斯著名的摩西颂词中,他赞扬摩西的演讲受到所有人的欢迎,主要原因是“由于摩西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感(τῶν παθῶν [αὐτοκράτωρ])。他对情绪的控制如此完美,以至于情感在他心中似乎已经无容身之处”(ὡς μηδὲ ἐνεῖναι τούτων τῇ ψυχῇ)。[43]在约瑟夫斯笔下,这些伟大的犹太哲学家不仅在犹太历史上声名显赫,而且对希腊哲学影响至深。他在《驳阿皮翁》中骄傲地声称,“希腊人中那些最聪明的人”(οἱ σοφώτατοι παρ’ Ἕλλησιν),包括“毕达哥拉斯、安那克萨哥拉、柏拉图和斯多葛派的哲人们,也都从摩西教导他们的原则中学会了运用上帝的观念”。对此他总结说:“无论是行为还是哲学,他们(希腊哲学家)都是摩西的弟子。他们(摩西和那些希腊哲人)对上帝的看法很相似(ὅμοια μὲν περὶ θεοῦ φρονοῦντες),他们也同样提倡简朴的生活和人与人之间的友好交往。”[44]约瑟夫斯在另一处也谈到希腊哲学家对犹太哲人的效仿。他说,柏拉图在两方面尤其效仿摩西,即在规定遵行律法为公民首要责任,以及提醒注意不要让外国人与希腊人混居,以保证国家的纯洁,并将不遵守律法的人拒之门外。[45]对于希腊人唯一认可的犹太哲学家斐洛(Philo),[46]约瑟夫斯不吝赞美之辞。他称斐洛为“最受敬重的人”(ἀνὴρ τὰ πάντα ἔνδοξος),说他“在哲学方面绝非泛泛之辈”(φιλοσοφίας οὐκ ἄπειρος)。[47]约瑟夫斯对犹太人哲学才能的赞扬不只是停留在对犹太伟人的描写上,在他看来,哲学素质是犹太民族与生俱来的品质,而且这一点也早已被世人所认同。为证明这一点,约瑟夫斯在《驳阿皮翁》中转述了据称是亚里士多德的弟子克利亚库斯(Clearchus)曾叙述过的一件趣事。据他称,克利亚库斯在故事中提到,亚里士多德途经亚洲时偶遇一位来自“叙利亚腹地”的犹太人,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θαυμασιότητά τινα καὶ φιλοσοφίαν),据说其民族是“印度哲人”的后裔(τῶν ἐν Ἰνδοῖς φιλοσόφων)。据称,此人“不仅说话是希腊语,还具有希腊人的灵魂”(Ἑλληνικὸς ἦν οὐτῇ διαλέκτῳ μόνον,ἀλλὰ καὶ τῇ ψυχῇ)。那位哲人与希腊伟大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志趣相投。他与亚里士多德和其他希腊哲学家交谈,并试探他们的学识。约瑟夫斯说,这个所谓的犹太哲人其实不过是犹太人中极其普通的一员(ὅσοις αὐτῶν),[48]以此说明哲学是犹太民族的普遍属性。为强调这一点,约瑟夫斯曾明确地将犹太传统称为一种哲学体系。他说,犹太民族“从远古开始就形成了三大哲学流派”(φιλοσοφίαι τρεῖς)。[49]为了强调这一点,约瑟夫斯在《犹太古史》以及他的其他作品中,用了很多篇幅来论述这些所谓的“哲学流派”(αἱρέσεις)。[50]
约瑟夫斯这种将犹太智者塑造为哲学家及希腊著名哲学家的导师的手法其实也不是他的独创。在稍早一些的希腊化时期,犹太文学中这样的做法屡见不鲜,如在阿里斯多布里斯、阿塔潘努斯(Artapanus)以及《所罗门智训》作者的作品中都可读到类似的描述。在基督教早期教父尤西比乌斯(Eusebius)保留的阿里斯多布里斯残篇中转述说,阿里斯多布里斯在呈现给托勒密国王的书中说,[51]他“认为希腊哲学是始于希伯来哲学”。阿里斯多布里斯还特别提到柏拉图通过对摩西律法逐字逐句仔细推敲的方式效仿摩西。而毕达哥拉斯则将许多犹太教义移植到他的哲学体系之中,与他自己的思想融合在一起。为证明希腊哲学从犹太哲学中吸取过养料或者追随犹太哲学家,阿里斯多布里斯举例说,所罗门的智慧就胜过希腊的逍遥学派哲学家,因为所罗门比他们“更早也更为清楚”地表述过智慧先于天地存在的观点。有趣的是,对所罗门,阿里斯多布里斯并没有按犹太文献通常的方式称他为犹太国王,而只是简单地说,所罗门是一位犹太先祖。作者这样做也许是为了避免让读者联想那些常吹嘘自己比其他所有帝王更有智慧的古代东方的统治者们。此外,称所罗门为先祖也符合他关于犹太教是一种哲学体系、以色列民族是一个哲学家民族的说法。作者显然想要强调,除了摩西之外,以色列人的其他祖先也同样精通哲学。阿塔潘努斯在他的《犹太人》(On the Jews)一书中声称,摩西创造了俄耳甫斯主义哲学(Orphism),并将它传授给俄耳甫斯本人。[52]而前文所提及的《所罗门智训》中有关所罗门能力的例子则告诉我们,所罗门具有通晓万物及对世界的结构及其组织的认知能力。将整个宇宙看做一个建立在土、火、水、气等有限组成部分之上的有序结构的思想,正是典型的希腊理性主义思维特征。相反对于古代希伯来人来说,世间万物的发生和发展不外乎是上帝的行为或人的行为,或两者共同的行为。在他们的眼中,世界并非物质构建(physical structure),而是力量的构建(power structure)。[53]
显然,约瑟夫斯将所罗门塑造为哲学和科学智者是希腊化及后希腊化时期[54]犹太文学的典型特征。以摩西和所罗门为代表的犹太领袖人物通常被塑造为具有渊博科学知识的哲人。他们对天文地理和人之本性无不知晓。这些希伯来人的祖先都与某种或数种人类的学问起源有关,并且同为某些著名的希腊哲学家、埃及或巴比伦的圣贤们所景仰或效仿。这种荣耀犹太传统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希腊哲学思想对该时期犹太知识分子的巨大影响,也反映出犹太学者们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对自己传统文化的反思。必须指出的是,这些犹太学者将犹太教表现为哲学思想并不意味着他们因此而放弃希伯来传统思想。事实上,在整部《犹太古史》中,上帝主宰历史的观点贯穿始终。尽管约瑟夫斯对希腊文明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喜好,但这种喜爱从未超越他对本族宗教文化传统的执著信仰和热爱。恰恰相反,在《犹太古史》中,希伯来传统价值观往往通过希腊词语的表述而得到强化。将犹太传统观念与希腊哲学相提并论,其目的是为了强调希伯来文化传统的理性内涵,希望犹太人的传统思想和道德体系被世人所公认。对于那些和约瑟夫斯一样用希腊文写作的希腊化及后希腊化时期的犹太学者来说,理性思维,或至少形式上的理性思维必须成为犹太传统思想的一部分,如果不坚持这一点,他们所宣扬的犹太哲学就不可能被希腊—罗马世界所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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