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精神界之战士”的文学运动
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谈及“改造国民性”的目标:“立人”和建“人国”。(28)要建“人国”则面对三个障碍:反对天才的文化传统、庸俗的物质主义潮流及满清的奴役和统治(以及因此造成的列强胁迫)。鲁迅在支持种族革命的同时,向国人呼吁“任个人”,让天才得以发展成长;要“张灵明”,反对物质主义,让人的精神得到发扬。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针对不同的读者,即跟他意见相同的知识分子,向他们提出发起一个由“精神界之战士”为主导的文学运动,以克服那些障碍。
鲁迅当时认为,文学尤其是诗歌能激起人们的情感,所以能改变人的灵魂,实行精神革命,亦可鼓动政治革命。(29)他列举了一批所谓“摩罗”诗人:
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凡是群人……大都不为顺世和乐之音,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绵延至于无已。
其中包括拜伦和山陀尔·裴多菲(Sándor Petöfi,1823—1849),他们都是些社会的反叛者,并热心参与社会和政治活动。(30)鲁迅相信他们的作品能够引起革命,并称他们为“精神界之战士”、为“性解”即天才,在鲁迅的词汇中,“性解”或天才也就是尼采的“超人”。其中的拜伦和裴多菲也是尼采钟爱的诗人。(31)据贝格曼认为,尼采“理想化了”年轻反抗的诗人:“他发现拜伦和裴多菲,从古典天才转到诗人的政治造反者,然后将艺术天才的概念转移到政治”(32),跟鲁迅的思路差不多,虽然贝格曼把尼采的“政治”解读得太直接,已见前述。值得强调的是,这些诗人都属于所谓积极浪漫主义运动,而积极浪漫主义也代表了“文化现代性”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33)更重要的是,北冈正子在其《〈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中,细致地追溯挖掘了几乎所有《摩罗诗力说》所根据的原始资料,唯独对尼采的部分却找不到来源。(34)换言之,尼采的部分是鲁迅按照自己的意见添加上去的,也就是说,鲁迅有意识地把尼采的因素添加在“摩罗”诗人身上,虽然那些尼采因素很可能也是来自间接的日文材料。(35)
尽管存在着尼采的影响,鲁迅选择“战士”也有其他的原因,其中包括他的个人倾向。这些“精神界的战士”是诗人也是革命者,比起《文化偏至论》中的个人主义者和天才,具有更强的政治色彩和战斗精神。这些特征的来源,与鲁迅写作当时的社会历史氛围也有关系,就诗歌而言,之前在1898年已有梁启超提出“诗界革命”,并有黄遵宪(1848—1905)的创作实践;另一方面,当时要慷慨激昂,要叫喊复仇反抗,才“容易惹起感应”。(36)以战斗的诗人为“精神界之战士”,还因为年轻的鲁迅就有尚武的倾向,而且感情敏锐。例如,他有一个印章“戎马书生”,自署过“戛剑生”。还有一次在南京可能故意骑马过旗营,以表达他对满人的反抗。(37)鲁迅很可能是光复会成员,(38)具有相近的民族主义思想。还有,鲁迅当时也热爱诗歌。这三个因素促使鲁迅的“精神界之战士”,亦即他的尼采“超人”,以摩罗诗人的姿态出现。
然而,“精神界之战士”中的革命战士与浪漫诗人等特征,只是出现在特定的历史时代环境,也就是说,是暂时的。鲁迅曾向许广平坦白过:“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39)参加光复会后,有人要鲁迅执行刺杀任务,但鲁迅担心母亲可能没人照顾,犹豫起来。(40)他一度考虑去当军医,似乎也是这种顾虑跟参与现实斗争愿望冲突的结果。(41)鲁迅终于了解到自己并非一个“实际行动者”。(42)在“五四”时期他甚至劝说学生不要参加游行示威,因为他不再赞成虚耗战士、挺身而出的斗争手法。(43)不过,也必须指出,所谓“精神界之战士”中的革命战士特征,是指政治革命而言。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投身到“重估一切价值”的思想战争,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精神界之战士”。
至于诗歌,情况则比较复杂。鲁迅喜爱诗歌是他本人年轻的善感、时代的革命豪情和西方浪漫主义诗歌等几种影响因素集合的结果。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因素都有所消退。他后来声称自己不喜欢写诗,甚至说自己不懂诗,很难有诗人朋友。(44)这些话似乎是针对现代诗,虽然他也声称自己不喜欢写旧诗,但实际上却写出好些脍炙人口的名篇。按照陈顺妍的分析,鲁迅为了新文化革命和未来的社会革命而牺牲了自己的诗歌创作。(45)换言之,诗歌作为改造中国“国民性”的手段,这种想法只是暂时的,尽管鲁迅后期明显对诗仍保持兴趣。(46)如果把浪漫主义诗人和革命活动家的影响减除之后,那么“精神界之战士”的特征便剩下尼采的“超人”。(www.xing528.com)
除了激起民族革命之外,“精神界之战士”还有另外一个任务。正如黄颂康指出,那些“战士”通过他们煽动性的文字,唤醒人民的精神,“创造新的国民性”。(47)但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由于不欲明言的原因,宁愿“且置古事不道,别求新声于异邦”。(48)因此译介外国文学到中国来,也是“精神界之战士”以及鲁迅文学运动的使命之一。(49)由于这些“战士”必然逆当时的文化潮流而进,而且“诗为人生评骘”,(50)所以他们也必然要进行文化和社会批评。概括起来,鲁迅复兴中国的设想,是以尼采式的革命诗人为中坚,其计划分两部分:首要推翻奴役汉人的满清政府,若不把汉人从奴役中解放出来,他们的“国民性”只能是奴性,是无从改造的;其次则实际进行改造中国“国民性”。鲁迅认为文学运动,包括文化批评和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对上述复兴计划两部分的设想都是不可或缺的。“精神界之战士”一方面鼓动人心,引起革命,将人们从奴隶的现实生活中解放出来,创造有利于改造“国民性”的社会环境;另一方面则通过文学和文化批判而达到启蒙的目的,将人们从奴隶的思想和精神状态中解放出来。只有通过文学运动,革命才能唤起,“国民性”才能改造。换言之,鲁迅设想尼采式“超人”通过文学创作和文化社会批评为中国带来“太平”。但按照鲁迅的设想,推翻清王朝的革命并非终点。尼采式“超人”的创作与批评在革命后还必须继续下去,直到受异族和同族压迫而扭曲的“国民性”得到根本的恢复。
鲁迅不但热心宣扬尼采的思想,还热心付诸实践。鲁迅的学生孙席珍(1906—1984)回忆说,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鲁迅告诉他自己曾想当“超人”,但后来放弃了。(51)鲁迅究竟什么时候想当“超人”呢?由于“超人”是鲁迅文学运动的主角,所以鲁迅想当“超人”应该是在发起文学运动的时候,而鲁迅在“五四”前,只有在留学日本期间曾有此计划。1907年鲁迅邀集了几个朋友,计划出版杂志《新生》。由于没有资金,计划只好取消。然而鲁迅为杂志准备了一些稿件,后来在其他刊物上发表。这些作品可以分成两类:文化批评论文及西方小说的编译。编译小说中如《斯巴达之魂》(1903),就如鲁迅后来所承认的,反映鲁迅鼓动革命的意图。(52)而其余的,尤其是《域外小说集》(1909)所收,则属于“纯文学”。“纯文学”的提倡是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的转折点。在鲁迅之前,梁启超鼓吹文学有明确的实用主义目的,主要是要借助政治和军事小说诗歌来推行政治改革。鲁迅早期的文学观虽然明显受梁启超的影响,(53)然而,用“纯文学”去改变人的精神却是鲁迅的发现。鲁迅这一发现,也标志了他跟章太炎的不同。章太炎对现代意义的文学并不了然,而鲁迅不同意他的观点。(54)所以,章太炎虽然可能启发鲁迅“超人”中的民族革命因素,但鲁迅发起文学运动观点的形成,却并非章太炎影响的结果,而是鲁迅自己的想法。
鲁迅早期写过一些古诗,但差不多30年后,这些诗才正式发表。当时热情鼓吹“诗力”却不发表这些诗作,有点费解。这些诗不可能没有合适发表的地方。鲁迅是越社社员,越社是南社的一支,而南社原就是革命诗人的团体。(55)不少南社社员为辛亥革命出力,甚至牺牲生命。不过鲁迅对南社不满,在1930年两次批评南社革命后不再执笔,(56)似乎反映出鲁迅期望过南社诗人能够成为“精神界之战士”并形成有效的文学运动。当鲁迅绝望地责问:“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57)他是向同时代有同感的人发出号召,为革命而形成一个文学运动。然而,不单是南社令鲁迅失望,鲁迅自己的努力也得不到响应。《域外小说集》仅仅卖出了20套。这种处境对鲁迅有很深远的影响,使他更靠近尼采,更确切地说,是更靠近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本赞成“孤独”、赞颂“孤独”的书。(58)
鲁迅在《呐喊·自序》(1923)回忆这段时期中的感受,觉得自己“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59)
以文学能够“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正是鲁迅设想发起文学运动的“精神界之战士”,也正好证明鲁迅曾想过当尼采式的“超人”。鲁迅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读出孤独,也把自己的孤独读进《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鲁迅对其中的《前言》印象特别深刻,并把它翻译了两次。显然,鲁迅从爱“人”,想教人们“超人”道理,但从市场上得不到一个听众的查拉图斯特拉的遭遇中,看到了自己。因此,鲁迅对尼采“超人”说的认识包含着两个方面:尼采爱“人”,但又绝望于同时代人。(60)鲁迅认为尼采的“超人”一个最典型的特征,是克服这种绝望,鲁迅后来称这种绝望为“虚无”。(61)鲁迅对尼采的这种理解在他一生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当他认识到自己无法推动文学运动的时候。
遭寂寞的“大毒蛇”缠住了差不多十年之后,鲁迅终于可以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喘一口气。他并没有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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