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重估奴隶价值

第三章　重估奴隶价值

鲁迅跟尼采的契合，除了双方思想传统上有相似的基础外，还因为他们对于相近的问题有相近的观点，并采用了相近的分析方法，而他们考虑的处理方法也很相近。“重估一切价值”可以说是他们思想批判的起点，也很能体现他们在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方面的接近。

“价值”作为一个哲学范畴，在德国哲学史上有特殊的地位，⁽¹⁾后来才引起英美哲学家的兴趣，并逐渐跨越到社会学、心理学等研究领域。“价值”在不同领域有不同的含义，如道德价值、美学价值、经济价值，等等。尼采的“价值”主要是个伦理学的概念，但跟康德等探求先验本质和具有形而上学意义的“价值”不完全一样。尼采所谓的“价值”比较现实和具体，主要是指道德价值的判断与抉择，也是行为的标准、规范和指南。尼采认为，“价值”是人们行为或采取某种行动最直接的根据，因为“没有人能够活着而不首先估量”。⁽²⁾从微不足道的日常活动如购物选择，到交友、事业、婚姻乃至生死的抉择，都牵涉价值估量，而这些估量在不同层次和方面涉及从个人经验、文化培育到社会影响所形成的美学、经济、文化、政治、道德等等的价值观。各种价值估量并非等量齐观，而是有高下的差别。在尼采看来，最高层次的估量是“善与恶”：“世上没有比善与恶力量更大的了”⁽³⁾，善恶估量可以说是统摄其他价值的最高价值。“善与恶”这种表述价值的方式，虽然也可以是关于抽象哲学概念，但尼采主要是针对基督教的话语，尤其是《旧约》。例如，《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讨论价值重估时，就用新旧石板比喻新旧道德，明显是影射《旧约》所述上帝给摩西的“十诫”的“诫律石板”。⁽⁴⁾当尼采称制定“善与恶”的人为“立法者”时，⁽⁵⁾他心目中的“法”，看来是上帝与摩西制定的道德约法。“重估一切价值”实际上是针对基督教。(www.xing528.com)

尼采“重估一切价值”这个用语首先出现在《超越善恶之外》一书中。但据他自己说，其意义还可以上溯到《悲剧的诞生》。⁽⁶⁾尼采所要重估的价值，主要是基督教的道德规范。按他后来的解释，“重估一切价值”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宣扬酒神艺术；二，是敌视基督教。⁽⁷⁾如果从反对基督教这个角度出发，则尼采“重估”的起点还可以追溯至1861年，他跟基督教信仰决裂的《论民族的童年》（Kindheit der Völker）一文。⁽⁸⁾尼采认为基督教“敌视生命”，否定生命，所以加以反对；而酒神艺术则是基督教的对立面，是对生命的肯定和发扬。酒神艺术并不仅仅是一个美学或艺术的概念，也是一种生活态度。⁽⁹⁾尼采把酒神艺术描述为“强大的”和“野蛮的”，是“异化了的、怀着敌意的、或驯服了的本性”，跟它的“浪子”亦即人的和解。⁽¹⁰⁾这是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积极、肯定的一面，却也是中国“五四”时代只把尼采当做“轨道破坏者”所忽略的。⁽¹¹⁾这积极的一面再次表明，把“重估一切价值”等同于宣扬毁灭道德的虚无主义，或19世纪实行恐怖主义的那种政治虚无主义，并不符合尼采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