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说《红楼梦》没有主题却好玩,“好玩”是胡适对《红楼梦》最精彩的论断。《红楼梦》具备好小说的最重要因素:一等一的有趣,一等一的好玩。有的学者说:中国可以没有长城,不可以没有《红楼梦》。他为什么这样说?这种说法有没有点儿道理?
今天我讲的题目是“‘好玩’的巅峰之作:《红楼梦》”。可能有的朋友觉得,你讲《红楼梦》本身就很好玩,你不是在“百家讲坛”说《聊斋》吗?其实我在学校里四大名著都讲。
四个月之前,我刚刚在上海参加了复旦大学举办的国际学术讨论会,我在会上就提出了一个似乎很另类的观点:中国古代小说是有芳魂的。这个芳魂或者说香魂在崇祯十三年(1640),先是荡悠悠来到山东淄川,附着在蒲松龄身上,矗起了中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的艺术高峰《聊斋志异》。然后在康熙五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715年,蒲松龄在聊斋依窗危坐而卒。中国古代小说这一芳魂就飘人太空,又荡悠悠来到江宁织造府,附着在曹雪芹身上,矗起了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艺术高峰《红楼梦》。从此《聊斋》《红楼》,一文一白,一短一长,千古流传,万世流芳。
山东最有名的老人孔夫子说过:“有教无类”。我在红学界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叫作“研红无类”。研究《红楼梦》没有准人标准,没有学科界限,只要你喜欢,谁都可以研究《红楼梦》。国际红学会第一次会议的发起者周策纵教授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政治学教授,合湾著名的《红楼梦》版本专家刘广定教授、大陆著名的《红楼梦》版本专家杜春耕教授,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是化学家。我今年在《文史知识》上发表了一堆文章,都是论《红楼梦》对《聊斋》的继承,但这个观点不是我发明的,最早提出这一观点的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经济学家赵岗教授。赵岗教授还是曾经站在这儿演讲的于丹教授的亲表舅。(全场笑)
红学这个“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会经常听到一些非常有趣的奇谈怪论。比如说,曹雪芹是十八世纪中国的“007",他和他的邦德女郎共同刺杀了雍正皇帝。(全场笑)大家不要奇怪,这种类似的怪论一百年前就有,一百年后还会有。但是你在红学界有时候就可以在无意之间听到非常精彩、非常到位的言论。比如说,1986年我在哈尔滨参加中国的第一次国际红学会,纽约来的历史学家唐德刚教授说,胡适先生曾经说《红楼梦》不是好小说,没有主题。唐德刚问他,《红楼梦》没有主题你为什么要研究他?他说了两个字:好玩。胡适是我们“新红学”的鼻祖,但是我觉得在他所有高堂讲章般的专著中,最精彩、最到位、最传神的就是这两个字:好玩。为什么好玩?有趣就好玩,《红楼梦》这样一部小说充满了情趣,充满了谐趣,充满了一般小说所没有的那种雅趣。
《红楼梦》确实是一部小说,但是它又不仅仅是小说,它把中国古代文学的各种样式:诗、词、歌、赋都吸纳进来了,它把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建筑、美食、园林、绘画等等,都利用起来,给小说家写人物、讲故事服务。归根到底,《红楼梦》是最好的小说,是怎么看怎么好玩的小说。所以毛主席要叱咤风云的大将许世友看看《红楼梦》;梁思成规定,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学生必读的书是《红楼梦》;我们校长也找过我:“你能不能在学校大礼堂开一门选修课《红楼梦》?”山东大学几百个专业,几万名本科生大都愿意去上《红楼梦》这门课。
人不分工、农、商、学、兵都看《红楼梦》,为什么?因为《红楼梦》有趣,《红楼梦》是一等一的好看,《红楼梦》是登峰造极的“好玩”。
我们很多人都在学校里讲《红楼梦》,有时候讲《红楼梦》能讲出很多特别好玩的事。
记得1990年,我到北京大学去看望吴组了先生,吴先生刚刚带完一个捷克的留学生。吴先生何许人也?中国红楼梦学会第一任会长,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小说家。就这样一位老先生,一对一地给捷克留学生讲了一年《红楼梦》。他告诉我,这个学生学成要回国了来跟他告别,他说:“吴先生,《红楼梦》所有的问题我都弄明白了,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没弄明白。”昊先生说:“什么问题?”这个学生说:“大观园里有那么多的珍宝,贾宝玉和林黛玉为什么不卷包而逃呢?”(全场大笑)吴先生摇头叹气说:“马瑞芳啊,我听了这个问题就知道我这一年的《红楼梦》全都白上了。”我就安慰老爷子:“吴先生您别生气,留学生提什么问题的没有?我讲《红楼梦》,您知道留学生给我提了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我跟吴先生一样,一对一地给一个日本学生讲《红楼梦》,就是他去读,我来给他答疑。我讲到“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他就大惑不解地提了一个问题: “老师,您总是说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您说它是个大悲剧,它有什么悲剧可言呢?您看看这一段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两个不是已经上床了吗?”(全场笑)我当时想,这可是两百年以来《红楼梦》研究的伟大发现,贾宝玉和林黛玉都已经上了床了。(全场笑)我就在这儿琢磨,为什么留学生能有如此离奇古怪的问题。归根到底,他们没有看懂宝黛爱情是怎么回事,看不懂的关键是他们不知道贾宝玉和林黛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贾宝玉是什么样的人?按照《红楼梦》的艺术描写,他是一个不肖之子,他爹不是把他揍了一顿嘛。他爹说了,你有什么不足,让你这样唉声叹气。《红楼梦》一开始就有一首《西江月》,说贾宝玉是“无故寻愁觅恨”。“无故”这两个字太妙了。你没有缘故去寻愁觅恨啊,你住的是雕梁画栋,你穿的是绞罗绸缎,你吃的是山珍海味,你在大观园里是美女环绕,你出去是宝马香车。但贾宝玉就要去“寻”,他“寻”的是封建叛逆者之“愁”,“觅”的是和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对着干的“恨”。
比如说,封建社会最讲究男尊女卑。但是我们的宝哥哥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就觉得清爽,见了男人就觉得浊臭逼人。封建社会最讲究的是读书做官,你要做天子门生,你要光宗耀祖。但谁去劝贾宝玉为官作宰,他就骂这个家伙是国贼禄鬼。封建社会最讲究文官要死在给皇帝进谏上,武官要死在给皇帝开拓疆域上,所谓“文死谏,武死战”。贾宝玉却把这贬得一分钱不值。所以贾府的人都骂他无能,薛宝钗说他“无事忙”、“富贵闲人”。但林黛玉就理解他,就欣赏他,所以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人的爱情不是传统小说里面两个青年男女因为长得漂亮而一见钟情,他们两个是因为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人格追求,才建立起来的知己之恋。
所以我看《红楼梦》,就觉得他们俩像是一对金凤凰在蓝天上飞翔,贾宝玉是凤凰,至于林姑娘更是真正的凤凰,也就是我们古代传说的凤凰神鸟,非梧桐不栖,非醋泉不饮,非竹实不餐。林姑娘就住在“有凤来仪”的潇湘馆,在那里写《葬花吟》,写《秋窗风雨夕》,写《题帕诗》,连潇湘馆的鹦鹉都会念诗。林姑娘体现的是一种清洁的精神,一种高贵的灵魂。咱们中国古代那么多有名有姓、确实存在的女诗人,有几个人诗歌的影响能超过林黛玉?我看除了李清照,恐怕就很难找了。
林黛玉是从来不讲假话的。贾母那么疼她,她说过一句巴结贾母的话吗?没有。皇帝把一串念珠赏赐给北静王,北静王赠给贾宝玉,贾宝玉再献给林黛玉。她说什么?“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不要。”什么臭男人?皇帝。所以我们看的是小说,我们看的是一个整天在那儿哭的林黛玉,这个哭不是一般的哭,这是绛珠仙子到人间来还泪之哭,哭出了她的高贵。(www.xing528.com)
从林黛玉一个人物的身上就能看到古代很多传统的美德都集中在她身上:谢道锡的“咏絮之才”、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杜丽娘的“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这样一个林妹妹,就是徐玉兰唱的、大家都非常熟悉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样一个林妹妹,怎么可能叫上一个小白脸,卷着大观园的珠宝逃走呢?(全场笑)
但有时候我教《红楼梦》,留学生提的怪问题对我也非常有启发。我记得1980年我教了五个国家的留学生,跟他们讲到王熙凤,我拿起笔就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蛇蝎美人。下面马上有一个瑞典留学生说:“老师,我不同意您的观点,我如果娶妻子就娶王熙凤这样的。”后来他有没有娶到一个现代王熙凤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这个学生后来的发展踪迹,他离开山东大学没几年就做了瑞典王国驻香港总领事,又过了三四年做了帕尔梅首相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这样一个有才能的欧洲青年喜欢王熙凤,为千十么?那就像咱们的小品说的“王熙凤,你太有才了!”(全场笑)
王熙凤也是一只金凤凰,那是曹雪芹构思的站在冰山上的一只雌凤凰。王熙凤多么有才能啊!秦可卿死了,宁国府乱成一锅粥,王熙凤用两天的功夫就治理得井井有条。曹雪芹写了两句诗:“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意思是你们这些高官管不了国家,这个女强人管得了。所以王熙凤是贾府里面真正的思想家,真正的实干家。
最妙的是王熙凤不识字,但我觉得王熙凤身上的文化含量最高。王熙凤一出来,你看她的为人处世,那才叫嬉笑怒骂皆是妙文章,举手投足全是大智慧。大观园里很多人都非常有才能,但王熙凤只要一出来就毫不逊色。王熙凤跟这帮人一块儿周旋那才叫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游刃有余。林黛玉刚进贾府,王熙凤一看就说:“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况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竟是个嫡亲的孙女。”这夸谁呢?表面是夸林黛玉,实际是恭维贾母,几句话老太太就眉开眼笑。打牌的时候她故意输几个小钱给老太太,输得是那么自然,那么诙谐。
我给留学生讲到这段,日本学生就跟我说:“老师,这种事很正常。在日本我们做下属跟上司打牌的时候都得学王熙凤,得故意输钱给他。”(全场笑)所以,我想如果我们外交部办一个大使夫人学习班,浦东办一个公关经理学习班,建议开一门“王熙凤研究”,就学一学王熙凤的外交才能、语言艺术,就学一学王熙凤是怎么玩着、闹着、笑着,就把非常棘手的难题都摆平了。(全场笑)
我这些年经常接触《红楼梦》的外文译者,他们讲起我们的《红楼梦》就像我们的美女主持,说得是如数家珍。我在五年前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罗马尼亚,我把《红楼梦》的罗马尼亚文译者杨玲请到宾馆。她名叫杨玲,却是金发碧眼,典型的东欧人。我问她,你为什么要翻译我们的《红楼梦》?她的回答差点让我掉眼泪,她说:因为《红楼梦》是我们欧洲文化从来没有达到过的高峰。讲得太好了!欧洲文化的高峰是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三十多部戏剧创造了四百多个人物,曹雪芹一部没有写完的《红楼梦》,也创造了四百多个人物,其中有几十个人是活灵活现,好像可以从纸面上走下来站在我们面前。
当时我家人给我打电话,说罗马尼亚这个小国家你一待十多天,你干吗呢?我说:“特来吃饭。”罗马尼亚人非常热情,我们每天两顿饭要吃六到八个小时。特来吃饭吃什么?文化部长请客,两菜一汤。我就想了,你们这些外国朋友到中国,我们请你吃什么?红楼宴。红木餐桌前边一坐,王立平悠扬的乐曲一放,打扮成大观园美丽丫矍的服务员上菜了。上来一道菜是最小巧的鸡下的最小巧的蛋,一两银子一个,必须要用筷子夹,小心翼翼地夹起来“味溜”掉地上了,这叫“刘姥姥夹鸽蛋”。(全场笑)再上来一道大上海的大闸蟹,我告诉老外,这就是大观园藕香榭螃蟹的后代。(全场笑)打开你看,蟹黄是满满的,当年平儿拿它抹了王熙凤一脸。再上来一道雪白雪白的鸡蛋清,周围是鲜红鲜嫩的牛肉片,这就是“雪中红梅”,贾宝玉找妙玉要的。我发现那帮外国朋友进了我们的红楼餐厅,都眼花缭乱找不着北了。
别说红楼正餐,红楼早点也把他们吃得一愣一愣的。我曾经和一个英国女学者一块儿吃红楼早点。这个女学者长的是魔鬼身材,样子像撒切尔夫人,名字叫玛格丽特。(全场笑)先上来一道红楼稀饭,八种,有燕窝粥、野鸭粥……再上来一道八种红楼糕点,有枣泥馅儿的山药糕等。再上来一道,八个果碟,再上来八种茶,这位英国苗条女士吃了两三种就吃不下了。这么多的红楼早点,《红楼梦》里面哪个人物吃得下?林黛玉吃不下,贾宝玉也吃不下,我估计贾府里面只有一个人吃得下,就是焦大。(全场笑)大家不要小看焦大,曹雪芹几百个字就把他写活了,写绝了。鲁迅先生加了一个评价,说焦大是贾府的屈原。
我有时候也研究外国的小说,福斯特的小说理论中说,人生无非是写几件大事,其中就包括饮食。我就发现俄罗斯最有名的三大长篇小说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把他们三个人所有的饮食描写全加到一块儿,也没有咱们《红楼梦》的多,也没有《红楼梦》的好。我们老马家的祖宗马克思说得好(全场大笑):存在决定意识。煎牛排、罗宋汤怎么能比得了我们中国的满汉全席呢?
我们以前说《毛主席语录》是红宝书,我看《红楼梦》也是红宝书。毛主席参加两万五千里长征,那叫艰苦卓绝。咱们小崔[2]也作艰苦朴素状地来了一个模仿秀。(全场大笑)毛主席当年把除了军事以外的书全精简了,只保留了一本《红楼梦》。毛主席也是了不起的红学家。如果不是毛主席,红学能成为显学吗?当然也有人跟我说,红楼梦是“闲学”,是吃饱了撑的研究的学问,我发现确实有点道理。比如一些很大的专家,像沈从文,解放以后没写几篇文学文章,却写了一篇讨论妙玉请林黛玉喝茶的茶具是什么。他研究的结果说是中国古代的葫芦器。大文豪郭沫若也写了一篇小文章,研究贾宝玉和王熙凤被马道婆使了魔法,得了什么病,郭沫若说是斑疹伤寒。(全场笑)《红楼梦》的有趣就在于大专家专写小文章。
我听到的有关《红楼梦》的最好玩的一句话是蒋和森说的:“中国可以没有万里长城,但是不可以没有《红楼梦》。”太夸张了吧?但是想想有几分道理。咱们现在有多少人离开了中国到全世界各地,想家了怎么办?我说,很好办,背上《红楼梦》走天涯。不管走到哪儿背着小说打开就看。《红楼梦》不管从哪里打开,你都能够兴致勃勃地看下去,因为它太有趣了,它太好玩了。所以一本《红楼梦》在手,五千年文明的伟大祖国就装到心里了。(全场鼓掌)
[1] 这是我2007年12月24日在解放报业集团“文化大讲堂”的演讲,此文据现场录音整理而成。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