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风情谭》最后一碗茶：人生苦茶与茶文化

当晴雯在表哥家的破炕上像饮甘露样饮下那碗不像茶的茶，面临生离死别的贾宝玉眼前会不会像电影“闪回”一样，一个一个呈现那些美妙的“茶镜头”？《红楼梦》擅长写“茶文章”，不久，在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之际，喝过枫露茶、女儿茶，曾在拢翠庵品过梅花水泡茶的怡红公子，如何面对那碗绳床瓦灶、连粥都喝不上的人生苦茶？

袭人成准姨娘后越发自我尊重，为免人闲话，一两年不住宝玉外间值夜班，宝玉夜晚一应茶水呼唤都由睡卧警醒的晴雯承担，二人却无私情往来。日常生活寻不出晴雯丝毫过错，查抄大观园也没查到晴雯丝毫赃证，只因长得好，再加有人——王善保家的、怡红院婆子、多半还有袭人，公开和背地进谗言，晴雯被王夫人认定“狐狸精”，从怡红院轰了出去。司棋犯风化罪离开缀锦楼，两个婆子将她所有东西拿着，绣橘赶来递迎春给的绢包。晴雯四五天水米没沾牙，王夫人命从炕上拉下来，蓬首垢面由两个女人架出去，“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吃斋念佛的王夫人何等冷酷狠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夫人轰走晴雯竟不置一辞，她也没找到能摆上桌面的言辞，“眉眼儿像林姑娘”能说吗？如果王夫人开口，晴雯豁上乱棍打死也得把她顶撞个张口结舌。

宝玉说晴雯一身重病、无爹无娘，只有个醉泥鳅表哥，“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他担心晴雯的安危，瞒着袭人偷偷跑到晴雯表哥家，看到晴雯睡在芦席草炕上。宝玉含泪悄唤两声，晴雯又惊又喜，又悲又痛，死模住他的手，硬咽半日说出半句话：“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咳个不住说：“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看到炉台上有个黑沙吊子，不像茶壶，只得到桌上拿个碗，又大又粗，也不像茶碗，未到手先闻到油擅气，拿水冲了两次，再用壶里的水洗一遍，才斟上半碗，绛红的，也不像茶。晴雯说：“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了咱们的茶。”宝玉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晴雯却像得了甘露，一气都灌了下去。

晴雯表嫂居然就是贾琏情人多姑娘！她惊奇地发现晴雯竟是清白的，对宝玉说：“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淫荡者受到感动，给清白者做证明。《红楼梦》比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还巧。

宝玉给晴雯倒的这碗茶，是曹雪芹详尽描绘的最后一碗茶。

《红楼梦》是古代文化百科全书，并非曹雪芹刻意记百事典闻，而是因为在人物描写、故事进展过程中，贵族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被细腻地“捎带”出来。《红楼梦》用茶做文章做到了家，前八十回涉“茶”几百次。茶成了《红楼梦》万花筒，照彻红楼人生各个角落。

有时，茶被写入回前诗，用来概括这一回描写的主要内容。

如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消茶尽尚连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大家族兴衰由政坛大局乃至皇室博弈决定，人生已像棋盘走到残局、喝茶喝到茶根儿，当事人还在留恋徘徊，四大家族为何兴衰？如何兴衰？当局者痴迷，只能靠旁观者冷眼观察，故日“冷子兴”。甲戌本脂砚斋批语“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雪芹平生所长”。曹雪芹诗写得好，可惜《红楼梦》外，存世只两句。

再如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荤贮琼浆。

莫言绮毅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不要将宝钗当成没风韵的女子，请看宝玉跟宝钗对面喝茶、饮酒情景！“古鼎新烹凤腑香”是用名贵茶器端上极品茶；“那堪翠耸贮琼浆”是用翠玉酒杯斟美酒。这些都是薛姨妈招待宝玉的细节。

茶成为写人物的“尚方宝剑”，金陵十二钗占据第六位的妙玉，靠一段“拢翠庵茶品梅花雪”，就像浮雕一般。其他红楼人物也都离不了茶。(www.xing528.com)

如何喝茶，是黛玉进贾府后上的第一堂国公府专题课。什么叫诗书礼乐之家的礼数？黛玉进贾府第一次茶就喝出来了。

喝茶还能跟《红楼梦》主题线索“宝黛爱情”挂上钩。凤姐将遏罗国进贡的茶分送姐妹和宝玉，宝钗说味道轻，其他人也说茶一般，黛玉却说好喝，大概因黛玉从小喝惯清淡的绿茶。宝玉颠颠地要将自己那些送黛玉，凤姐说她再送些给黛玉，并说还有事求她。黛玉笑道：“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古代女子受聘叫“吃茶”。黛玉偶失检点，在凤姐跟前耍巧嘴，被技高一筹的凤姐抓住，拿宝黛婚事开测。凤姐拿“吃茶”开玩笑，泄露的是贾母心思。

喝茶细事还可写出人际关系微妙变化。黛玉宝钗曾因“金玉良缘”明争暗斗，经“金兰契”两次交心交谈，亲如姐妹。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袭人看到宝玉黛玉一起说笑，用茶盘端两盅茶来，黛玉已找宝钗说笑去了。宝玉取一盅茶，袭人端另一盅给黛玉，看到黛玉宝钗在一起，就机灵地说“哪位渴了哪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倒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行。接过杯子喝一口，剩下半杯，递到黛玉手里。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却说：大夫不许我多吃茶，半杯就够了，将宝钗吃剩的茶一饮而尽。这个细节极传神。小性儿、高洁如黛玉竟喝宝钗漱口剩下的茶？谨慎处世的宝钗公然将吃过的茶杯递黛玉？袭人自然看不懂，岂不知二人已如宝玉说“孟光接了梁鸿案”，毫无芥蒂。

沏茶的水也可包含人情尊贵卑贱在内。元宵节宝玉在回贾母宴席路上小解，丫矍端来洗手的水凉了，恰好有婆子提着滚水路过，小丫头叫她倒些到盆里。婆子说：这是老太太泡茶的水，我劝你走了舀些去罢，哪里就走大了脚。秋纹说：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吊子倒了洗手！婆子回头看是宝玉的丫鬓，提起壶就倒，还道歉：我眼花了，没看出是这姑娘来！秋纹够张狂，竟敢宣称把老祖宗的茶倒来洗手，婆子却不得不买账。宝玉默许秋纹张牙舞爪，既是纵容丫鬃，也是自诩贾母捧着的凤凰。

怡红院“茶事”更是层出不穷：

一碗枫露茶撵走了茜雪宝玉到梨香院看宝钗，回来已醉醇礁，茜雪捧上茶，宝玉想起早起的茶，问茜雪：早起沏了碗枫露茶，我说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这会怎么又沏这茶？茜雪说：那茶原是留着的，李奶奶来，要尝尝，就给她喝了。宝玉听了，将手中茶杯顺手往地上一掷，“豁嘟”一声打得粉碎，泼茜雪一裙子。宝玉跳起来司茜雪：她是你哪一门子奶奶？仗着我小时吃她几口奶，逞得比祖宗还大！立刻要回贾母撵走奶娘。后来真被撵走的是茜雪，第二十回李奶奶“排煊”袭人，黛玉宝钗来劝说，李奶奶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宝二爷少爷脾气发起来也好生了得。

一碗不该倒的茶挤走了小红：第二十四回怡红院大Y都有事外出，宝玉要喝茶，叫了两三声，进来两个老塘塘，宝玉摇手“罢罢不用你们”，拿了碗想自己倒茶，突然听背后有人说：“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来倒。”宝玉一面喝茶一面打量“十分俏丽干净”的丫头并问：“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怡红公子不认识自己房里的丫头，而宝钗仅从声音就能判断出是“眼空心大”、“头等刁钻”的小红。宝玉问小红为什么不做端茶倒水活？小红回答“这话我也难说”。为什么难说？因为她没有倒茶权力，只能做粗活，但她不服气，想往上爬。秋纹和碧痕回来发现小红跟宝玉同在房间，心中大不自在。怡红院丫鬃等级分明、分工明确，小红是小丫鬃，应该做抬水、扫地的粗活，没有权力亲近宝玉。秋纹问明小红给宝玉倒茶，兜脸啤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小红本想在宝玉跟前显弄，无奈大丫誉灵牙利爪，哪儿插得下手？刚刚制造了一个给宝玉倒水的机会，就被两个大丫矍连讽加刺。小红从此对在怡红院求发展灰了心，不久抓住在王熙凤跟前表现的机会，跳槽走人。

一碗絮絮叨叨的茶写活了大管家：第六十三回，怡红院丫矍约好晚上单独给宝玉庆生日。掌灯时分，林之孝家的带几个管家娘子来了，怡红院上夜的迎出去汇报。林之孝家的问二爷睡了吗？宝玉忙跟着鞋出来并吩咐“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先教育宝玉早睡早起，说明日起迟了，人家会笑话哪像读书公子，倒像挑脚汉。又教育宝玉不要叫丫矍名字，因为她们是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它不得。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林之孝家的还说：应该给宝玉泡些普洱茶喝，袭人等忙说：沏了一盅子女儿茶，“大娘也尝一碗”。林之孝家的喝完茶，絮叨够才离去。

红楼人物关系有时很难平衡，小红在怡红院因为倒了一碗茶受大丫矍的气；小红母亲林之孝家的是大管家，她进怡红院督察了矍仆妇是否尽职，监察宝玉是否按时作息，大丫鬃得恭恭敬敬给她倒茶。

一碗死皮赖脸喝的茶写绝了晴雯：第五十一回袭人因母亲病重回家，晴雯嫌冷在熏笼上睡，赓月在宝玉暖阁外值班，半夜宝玉喝茶，晴雯对赓月说：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察月说：越发上脸了。晴雯说：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服侍一夜如何？廖月只得服侍晴雯漱口、喝茶。晴雯就是如此，平日似乎不太出力，需要给宝玉出大力时，连命都不要。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和晴雯撕扇都是令人过目不忘的情节。

说不尽的《红楼梦》，说不尽的红楼茶。

还是回到宝玉探晴雯那碗茶上。宝玉看到晴雯喝那样差的茶水竟然如饮甘露，不禁感慨：“往常那样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袄烹宰，饥膺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

未来宝玉还会发出更深感叹，可能仍跟茶有关。据脂砚斋透露，将来贾府事败，因为那碗枫露茶被宝玉撵走的丫鬓茜雪以德报怨，“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因为倒了碗不该倒的茶离开怡红院的小红也到狱神庙探望宝玉。那时的宝玉，寒冬腊月，睡绳床，围破毡，噎酸菜，什么枫露茶、逼罗国进贡的茶、六安茶、老君眉，什么普洱茶、女儿茶、玫瑰花露冲的茶、梅花雪水泡的茶…….一概喝不上了。什么成窑五彩小盖盅、官窑脱胎白盖碗、绿玉斗、竹根整雕的套杯，还有端茶盅的海棠花式雕漆描金云龙献寿茶盘…….一概见不着了。潇湘馆下棋品茶的林妹妹早回了太虚幻境；荣禧堂摆慧纹品茶的老祖宗也驾鹤西去；国公府蛛丝儿结满雕梁，史家、王家、薛家，一损俱损，一败涂地。“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的宝玉剩下的，只是人生这杯苦茶，大概也是绛红色，摆在瓦灶上，盛在晴雯表哥那种粗糙的瓷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