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醉卧：《红楼梦风情谭》尽显艺术之乐

湘云醉卧既像幅西洋油画更像支小夜曲，还像首神韵诗。颈下枕的是花瓣，身上落的是花瓣，身边飞舞着美丽的蝴蝶，嗡嗡叫着的是采花的蜜蜂，梦里用吴侬软语说着自创的别出心裁的酒令——湘云是穿过时光隧道从六朝走来的达人，是古代最美丽的醉中仙，是红楼女儿中最令人喜爱的可人儿。

若问贾宝玉如何过生日？大多数读者可能没在意，若问“湘云醉卧”怎么回事，恐怕无人不知。几百年来，有多少种艺术样式描绘、再造湘云醉卧？有多少著名画家大展身手？有多少能工巧匠精雕细刻？象牙的，美玉的，大理石的，醉卧芍药茵是《红楼梦》青春文学最美标志，翻过这一页，大观园百花凋零。

长辈贾母王夫人等为老太妃送丧离开贾府，小辈宝玉湘云像开了锁的活猴儿，趁宝玉生日玩个痛快。酒席上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你灌我一盅，我灌你一盏，态意痛饮，任意取乐。起席时发现不见了湘云，各处去找，哪里找得到？却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走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石板上睡着了。众人跑来看时，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上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蛟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多么明丽美好的画面！多么诗情四溢的画面！多么开心的行为艺术！

这是湘云个性和人格魅力的大写意。这是“只恐石凉花睡去”的天仙化境。这是《红楼梦》的标志性画面，堪与黛玉葬花媲美。这是中国传统文化标志性画面，堪与天女散花媲美。

大观园的女性看到落花可能会采取什么态度？

黛玉看到落花，会悲悲切切凄凄惨惨联想到自己落花般的命运；宝钗看到花，会想到：“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可以通过派婆子管花花草草，利益共享，“小惠全大体”；凤姐看到落花会责问：这是谁管的地方没打扫干净？打他二十板子！只有湘云，能将花瓣包起来当枕头，来他个香梦沉酣。

大观园里，哪个女性可能躺到石凳上黑甜一觉？

黛玉肯定不敢，卧到潇湘馆暖和的床上还说不定感冒着凉呢；宝钗肯定不肯，大家闺秀公然在花园石凳上躺卧，成何体统！凤姐肯定不能，哪有那份闲心逸趣？忙着钩心斗角、聚敛财富呢。只有湘云能大大方方、心无别鹜，想睡就睡，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

睡态最能观察人心理是否健康。湘云“涨根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却从不怨天尤人，“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好一似雾月光风耀玉堂”。

湘云凡事想得开，拿得起，放得下——

父母没了吗？那就到贾府依偎可爱的姑祖母；没有姐妹？何妨将宝姐姐当成亲生的，也可以惹惹林姐姐；没有兄弟？可以找宝玉“爱哥哥”，或者把自己打扮成假小子模样；喝醉了吗？还找什么闺房绣房？鲜花丛中人梦乡。

就在众人看着湘云醉卧芍药茵又是爱又是笑时，湘云这位画上诗人、梦中仙女却在卿卿嘟嘟说她创造的别致酒令。

湘云在酒席上为刁难宝玉创造了个新酒令：“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有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宝玉想不出，黛玉张嘴就来，句句对上湘云的歪点子：

落霞与孤鹜齐飞（古文，出自唐王勃《滕王阁序》），风急江天过雁哀（古诗，出自宋陆游《寒夕》），却是一只折脚雁（骨牌名），叫的人九回肠（曲牌名），这是鸿雁来宾（历书，引自《礼记.月令》）。(www.xing528.com)

黛玉的酒底是酒席上的干果：“棒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湘云出损招考宝玉智力，可能她早就想好众人说“诌断了肠子”的令：

奔腾而砰湃（古文，出自宋欧阳修《秋声赋》），江间波浪兼天涌（古诗，出自唐杜甫《秋兴八首》），须要铁索缆孤舟（骨牌名），既遇着一江风（曲牌名），不宜出行（历书上的话）。湘云的酒底最好玩，她举着正在吃的鸭头说：“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惹得晴雯、莺儿等起哄，要湘云给每人一瓶桂花油。湘云一个酒令，酒席上没了小姐丫誉界限，都是平等的、开心的、青春的、活泼的。

这么好玩的酒令岂能只说一次？睡美人在花香蝶舞的极乐世界云游，继续琢磨她创造的好玩酒令，睡梦中石凳上又来一个：

泉香而酒冽（古文，出自宋欧阳修《醉翁亭记》），玉碗盛来琉角光（古诗，出自唐李白《客中行》），直饮到梅梢月上（骨牌名），醉扶归（曲牌名），却为宜会亲友（历书上的话）。

句句可圈可点！连说梦话都如此有才气，这就是湘云。遗憾的是大家扶湘云起来稍早了一点，不知道湘云想好的酒底还会如何诌断肠子！

吕启祥认为，史湘云烧鹿赏雪、饮酒赋诗、划拳行令、姻花醉眠、种种情态，确具魏晋人风度。其潇洒脱俗，可与《世说新语》的逸士高人相比。其实，史湘云既可跟苏东坡等历代豪放文人媲美，更可跟历代真实和虚构的“醉侠”媲美：

刘伶喝酒连命都不要，命人带着铁铲相随：死即埋我。自称天为衣，地为裤，对劝他少喝的人说：君何人我裤中？

裕康喝得酩配大醉，如玉山倾倒，躺在美丽的酒家妇身边，酒家开始还怀疑是否跟妇有私，后来发现，啥事没有。

唐代诗人有酒中八仙，李白斗酒诗百篇……一天子呼来不上船。

罗贯中将真实历史人物曹操放在赤壁大战背景，让他喝得醉蘸瞧，横架赋出千古绝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蒲松龄让狐女在梦中髻变荷盖，袜变莲杯，将情人灌个大醉。

所有这些，男的女的，哪个比得了史湘云？

湘云醉卧既像幅西洋油画又像支小夜曲，颈下枕的是花瓣，身上落的是花瓣，飞舞着的是美丽的蝴蝶，嗡嗡叫着的是采花蜜蜂，梦里用吴侬软语说的是诗。史湘云，古代诗人里最美丽的醉中仙；史湘云，红楼女儿最令人喜爱的可人儿；妙哉史湘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