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是国公府的宝塔尖,她代表着五世而斩的荣耀,代表着登峰造极的富贵,也代表着渐逝的文明。贾母在半个多世纪生涯中亲历国公府从繁荣走向沦落。贾府后三代的女当家邢王夫人、王熙凤李纹尤氏、秦可卿,都没了贾母的雍容大度,没了贾母的优稚从容,没了贾母的慈爱海涵,也没了贾母的品味。
1982年南京全国红学会上我提交篇论文《古今中外一祖母》,《红楼梦学刊》编辑杜景华想发表,主编李希凡却在餐桌上将我教诲一番:“什么‘古今中外一祖母’?一点儿阶级观点没有!贾母是封建社会宝塔尖。”经景华斡旋,改稿以《一个丰满的老夫人形象》为题发表。我认为李希凡大师兄“宝塔尖”说法精确,修改时补充到文章里,却吃了泰山不谢土地说:“看看‘小人物’给改了个多没劲的题目!中国文学史、世界文学史上还有哪个作家能再写个‘贾母’?用‘丰满’能概括吗?”大师兄八五高龄笔耕不辍,景华兄已游道山,红学朋友仍没忘记他。
贾母是宝玉黛玉宝钗元妃凤姐之外第六位重要红楼人物。贾府活动围绕她,贾府人物命运取决于她,要金玉姻缘还是木石姻缘,得贾母拍板;只要贾母在,贾赦就不能向鸳鸯伸手;只要贾母在,给邢夫人三个胆子也不敢休凤姐。贾母代表五世而斩的百年望族,代表富贵荣华,也代表渐逝的文明。
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写贾母在花厅摆家宴,十来席每席旁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上边都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茶几上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缨路。所谓“樱路”,即许多扇刺绣联成的陈设品。贾母的缨路是无价精品“慧纹”。绣缨洛的官宦书香小姐慧娘,精于书画,偶尔绣一两件并非市卖之物,所绣皆仿唐、宋、元、明各家折枝花卉,格式配色皆雅,每枝花侧用黑绒绣出古人题花诗词,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慧娘十八岁夭折,慧绣“天下虽知,得者甚少”。文人认为“绣”太唐突了,将“绣”字隐去,换了个“纹”字。贾府有三件慧纹,两件进贡皇上,余一件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留在身边,高兴时摆酒赏玩。贾府家宴是什么满汉全席、山珍海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摆炉瓶盆景的茶几,特别是慧纹。正如冯其庸先生所说:“虽皆琐细笔墨,而已满眼绚斓矣。”
曹雪芹突然插上段似乎记实的慧纹特别值得注意:其一,曹雪芹说《红楼梦》时代无考,但这段描写交待得清楚,樱路上刺绣唐宋元明名家诗句,慧娘自然属清代;其二,贾府藏品世间罕有,皇宫也由贾府进贡,贡品恰好是刺绣,这是织造之家给小说家的恩惠;其三,很多红学家说贾母不识字,大谬不然。贾母不仅识字,还懂绘画、书法、刺绣,品味高雅不俗。
爱慧绣先得看懂,得知道所绣之花跟旁缀诗词的联系,还得会欣赏草书,如果贾母不识字,岂不成山羊看广告?贾母不仅识字而且文学修养不低。史太君宴大观园说酒令,“六桥梅花香彻骨”,是对应鸳鸯“当中是个五和六”,梅花比五点,六桥比六点,对上“点”说明思维敏捷,能说出“香彻骨”妙句,不识字岂能办到!接着贾母说的“一轮红日出云霄”,也是既对上鸳鸯的“剩了一张六与么”,又能合辙押韵还特别有气派。这都说明贾母有国学功底。
认为贾母不识字的主要依据,是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蓄芜讽和螃蟹咏”,贾母命湘云念对联。当时贾母进人藕香榭看到柱上对联后命人念,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有人说贾母看副对联还得别人念,肯定不识字。其实对联乃黑漆嵌蚌,用一个个蚌壳拼成字,拼得花花簇簇,贾母年老眼花看不清,故需要叫人念。接着贾母抬头看匾就不再叫人念,因为匾上大字是正规书法,或隶或篆,贾母看清了。贾母回忆儿时家中的枕霞阁,正是曹雪芹交待贾母“枕霞”成长的背景。四大家族开创者贾家荣宁二公军功出身,王家都太尉统制,薛家紫微舍人,史家是尚书令。真正有学问根底的倒是史家和薛家。史家没落时的小姐史湘云学富五车,盛世时的小姐史太君反倒是文盲?笑话!(www.xing528.com)
贾母有欣赏慧纹的雅量,更有贵夫人的排场。她偶感风寒,六品太医来看病, “只见贾母穿着青给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呀鬓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塘塘雁翅排立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替珠的人”。王太医不敢走甭路只走旁阶,“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医生对病人如此恭敬,因为病人是一品浩命、贵妃祖母。
贾母不怒自威却从不作威作福,清虚观打蘸,剪烛花的小道士一头撞到凤姐怀里,凤姐扬手一巴掌,嘴里还骂着不知从哪儿学的“野牛禽的”,贾母忙命人将小道士唤来,说他好可怜见的,命贾珍好生领出去给钱买果子。对刘姥姥,连同阶级的鸳鸯都有点儿捉弄和不恭,贾母却将刘姥姥看成平等对话对象,亲切地称“老亲家”、“刘亲家”。刘姥姥走时,贾母还客气地说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贾母有钱有势不摆谱,故刘姥姥说贾母“惜老怜贫”,是真正有福气的人。
贾母安富尊荣,吃上贡的御田胭脂米,吃牛乳蒸羊羔,吃风干果子狸,她的专用厨房将天下所有菜写成水牌,轮流做,直追御膳享受。贾母一门心思享乐,要玩得豪华,玩得气派,玩得尽兴,还要玩得雅致,玩得有文化。伴随贾母出现的是花样翻新的游乐,开宴会、猜谜语、说酒令、逛花园,无所不玩,无所不精。刘姥姥进大观园,贾母吩咐家里戏班子奏乐,要“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元宵家宴,贾母让芳官清唱,只用箫伴奏,是欣赏昆曲的行家。中秋赏月又是贾母说“如此好月,不能不闻笛”,还说“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
贾母看到潇湘馆窗纱旧了,命凤姐用存了几十年的软烟罗给林黛玉糊窗子;见宝钗房中过于素净,拿出三样藏品给宝钗布置房间,还讲了番“不可离了大格”宏论,也就是不可降低天定贵族享乐的标准、生活气派。
贾母品味高,无奈贾府这翰墨诗书之族的鼎盛已成过去,早就寅吃卯粮,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俄”,贾母吃完饭,尤氏接着吃,贾母发现丫鬃没给尤氏盛自己的御田胭脂米,惊讶地问,怎么昏了,给尤氏盛白杭饭?丫鬃回答: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天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说了句俗话: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贾母用句“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调侃。贾母还不知道贾珍正在宁国府以居丧名义聚赌吃酒,不知道王夫人和贾琏凤姐在变卖她的老库存,不知道贾府的收入一年不如一年而开支一年大如一年,不知道赫赫扬扬的国公府外边架子虽未倒,内囊却早已尽了上来。
贾母家宴摆慧纹跟祭宗祠在同一回,曹雪芹无限伤感写逝去的荣光。诸侯之泽,五世而斩。贾母进贾府五十四年,从重孙媳妇做起,现在自己有了重孙媳妇。她联系着贾府五代人。第一代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贾源是贾母公爹,跟贾演一起奠定贾府根基。第二代宁国公贾代化荣国公贾代善。贾代善是贾母丈夫,跟贾代化一起靠军功起家,继续受皇帝恩宠。第三代贾敬、贾赦、贾政。贾赦贾政乃贾母之子,贾赦袭了父亲官职在家里跟小老婆喝酒;贾政跟清客喝酒。贾敬是贾母侄子,只会跟道士胡屡,炼丹求长生却一命呜呼。第四代贾珍贾琏和第五代贾蓉都是纵垮子弟。贾宝玉是贵族家庭更彻底的不肖子弟。第五代贾兰出人头地,却没能重振贾府就早亡,那时贾母已不在。贾母在半个多世纪中亲历贾府从繁华走向衰微。贾府子弟黄鼠狼生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当家女性也每况愈下。王夫人只知道进佛堂,王熙凤凡说事必离不了“钱”字,秦可卿和公爹“爬灰”,后三代女性都没了贾母的雍容大度,没了贾母的优雅从容,没了贾母的慈爱海涵,当然也没了贾母的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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