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片磨香白海棠奉承-红楼梦风情谭

贾芸和小红一见钟情，借手帕私相传递定情同时，两人都想方设法改变命运。小红在怡红院无法接近贾宝玉，靠伶牙俐齿跳槽到王熙凤身边； 贾芸用实用的冰片磨香巴结王熙凤，用文人喜欢的白海棠巴结贾宝玉。两个小人物如何跟贾府两只凤凰拉关系、求生存，写得灵动细腻，为长篇小说如何处理主要次要人物关系创造了经验。

宝黛爱情和凤姐理家是《红楼梦》两条线索，其他人物以各种故事在两条线索上纠结。贾芸是同时跟凤姐宝玉发生联系的小人物，他拿实用的冰片廖香巴结凤姐，用文人喜欢的白海棠奉承宝玉，各得其所，各尽其用。人微言轻时，贾芸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有所作为后，滴水之恩，涌泉以报。因为曹雪芹《红楼梦》后三十回丢失，贾芸如何和小红一起到狱神庙探望宝玉的情节，我们看不到了。贾芸这个人物有点儿虎头蛇尾，还被程高本歪曲一把，作为“奸兄”参与卖巧姐，但前八十回将穷苦本家贾芸如何跟贾府两只凤凰拉关系、求生存，写得灵动细腻，给长篇小说处理次要人物和主要人物关系创造了经验。

第二十四回宝玉和贾琏说话时，突然有人冒出来“请宝叔安”。此人十八九岁，容长脸，长挑身材，斯文清秀。宝玉觉得面熟却想不起名字。贾琏说这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后廊上”是荣国府后侧贾氏本家住处。宝玉对贾芸开玩笑：“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宝玉不害燥，人家大你四五岁，咋能成你的儿子？贾芸见竿儿就爬，立即说：“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知道贾芸正寻找跟贾府套近乎以得利的机会，提醒宝玉：“认了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宝玉却傻乎乎地叫贾芸“只管来找我”，还具体安排“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顽耍去”。但贾芸得先找贾琏要求承包大观园工程。贾琏告诉他：本来有件事可交你，但你婶子（凤姐）给贾芹了。等把栽花木的活交给你吧。贾芸要求贾琏不要将他求职事告诉凤姐，心中暗暗打定走凤姐门子主意。贾芸一露面就伺机而动，宝玉贾琏说话时冷不丁“转出一个人来”，所以宝玉叫他“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

贾芸打算向舅舅赊冰片赓香给凤姐送礼。没想到舅舅卜世仁不干，还是放高利贷的邻居醉金刚借钱给他。贾芸买到冰片赓香如何送凤姐？先得叫凤姐理他，还得避开已求过不办事的贾琏。次日贾芸到荣国府，打听贾琏出了门，就到凤姐院门前候着，凤姐出来，贾芸知道凤姐喜奉承排场，“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正眼不看继续往前走。凤姐奉贾母之命办事，不敢耽搁，何况晚辈穷本家哪在她眼里？但凤姐讲起码礼节，边走边问贾芸母亲好。贾芸立即借母亲说话，现编母亲记挂婶子的故事，说婶子生得单弱，事情多，亏婶子好大精神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呢”。爱戴高帽的凤姐满脸是笑，止住脚步，问：“怎么好好儿的你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起我来？”留住凤姐目的达到，傻瓜才继续编“凤姐颂”！贾芸分秒必争转人另一虚构故事：有个开香料铺的朋友捐了不知云南哪儿的通判——说具体州县岂不露馅儿？——要关掉香铺，将细贵的货分送亲朋，我得了些冰片赓香，和母亲商量，转卖也卖不出价钱，一般大户人家不过使几分几钱，送人也没人配用这个，往年还见婶子拿大包银子买，今年贵妃宫中端午节下，香料自然加倍用。“想来想去，只有孝敬婶婶才合式，方不算糟蹋这东西。”贾芸真是天才小说家！故事越编越顺，越编越像，合情合理，滴水不漏。既把贾府抬到天上，更把凤姐送人云端，什么目的？让凤姐收下礼物。

凤姐正办端午节礼，听到贾芸的话，又得意又欢喜。命丫矍接过锦匣，并对贾芸说：“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凤姐欢喜既因礼物送到心坎上，更因奉承话说到点子上。设想贾芸傻呵呵直接送礼，凤姐肯定琢磨：这小子肯定求我办事，她未必肯收；如果贾芸送更贵重却眼前用不着的人参、鹿茸，能合凤姐心意吗？贾芸送眼下实用贵重的礼物，再编出不是花钱送礼，是他和母亲惦记佩服凤姐，凤姐受礼顺理成章。送礼同时打感情牌，是贾芸的高明之处。

凤姐毕竟比贾芸高明，没当场交付贾芸任务，次日又当面戳穿贾芸送礼是求职。贾芸见风使舵，再次给凤姐戴高帽，说现在知道求叔叔竟然不行，得求婶婶，婶婶疼侄儿吧！贾芸工程到手，领二百两银子，拿五十两买树，种树自然有贾府园丁。转眼功夫，赚到手百十两银子，母子几年生活费有着落，如果他继续在贾府承包其他工程，没准儿还能发家致富。凤姐接受贾芸等“草”字辈本家到荣国府寄生，这些寄生蟹加速贾府财力衰竭。乖巧的贾芸却由此摆脱贫困，走向小康。(www.xing528.com)

贾芸认宝玉“父亲”，拿到大观园种花木的活。紧接着“魔魔法姊弟逢五鬼”，宝玉凤姐受赵姨娘算计，差点儿呜呼哀哉。“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贾芸是有心人，会记住任何可能有用的人。宝玉病后“接见”贾芸，贾芸发现，他和宝玉没共同语言。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谁家戏子好，谁家花园妙，谁家丫头标致，谁家酒席丰盛。统跨子弟咋能跟贫穷本家有共同话题？这些闲聊淡话能对贾芸有何实际帮助？如何和宝玉继续保持联络并加深感情，贾芸得好好琢磨。

在寻宝玉和园中种树过程中，贾芸跟小红一见钟情，手帕定情，据脂评透露，最后终成眷属。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家门，小红同样地位低心计不低，在怡红院做粗使丫头就惦记挤进大丫鬃行列，没想到给宝玉倒次茶，就给大丫鬓骂个狗血喷头。贾芸小红类人物成功的奥妙就在于，失败不灰心，挫折不丧气，该出手时还出手。小红给凤姐送荷包伶牙俐齿，凤姐要认她干女儿。小红忙说奶奶认错辈，原来她母亲是凤姐干女儿！这细节很有意思。宝玉认比自己大四五岁的贾芸做干儿子，凤姐认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林之孝家做干女儿。就是《金瓶梅》应伯爵那话：拜把子只该叙些钱势，哪能论年龄？贾府两只凤凰分别跟两只寄食小麻雀认干亲，贾芸成荣国府“白领”，小红跳槽成凤姐丫矍。当贾府忽喇喇大厦倾时，当年两只求食小麻雀救助了两只落难凤凰。更妙的是，小红原名“林红玉”，跟林黛玉一字之差。永远高昂清高头颅的林黛玉十五岁走完人生道路，总是低眉顺眼的林红玉大概可以走到刘姥姥那把年纪。林黛玉林红玉，一绿一红，天悬地隔，林黛玉大概从来没正眼看过林红玉，但宝钗扑蝶，因听到小红私密嫁祸林黛玉，林红玉老早就对林黛玉持戒心甚至敌对态度。人生何处不相逢？人生居然可以如此相逢！亏曹雪芹能想出如此巧妙的人事关系布局高招。

宝玉住在大观园内，以他的社会活动跟社会三教九流发生联系；凤姐住在大观园外，以她的理家活动跟大观园弟妹们发生联系。大观园和外界通联的两条纽带又都跟小人物贾芸发生联系。贾芸端午节给凤姐送礼，八月底给宝玉送两盆白海棠。写《葬花吟》的小说家居然造出一封村野庸俗、令人喷饭的信：“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宝玉开玩笑说贾芸“像我的儿子”，贾芸拿着鸡毛当令箭称“父亲大人”，太有趣了。贾芸的信真乃千古未有新鲜妙文！半文半白，不文不白，幼稚村俗，似通不通。“竟认得”接上“并认得”，“不可多得”却“弄得两盆”，像三家村刚认几个字的蒙童所撰，表达的却是市并青年“争争日上”心理。

更妙的是，宝玉同时收到探春花笺，开头说自己生病：“娣探谨奉二兄文几：前夕新霏，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诅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

两封截然不同的信同时递到宝玉手里，好看煞！探春花笺像六朝竹林七贤 “枕流漱石”邀请穿过时光隧道来到大观园；贾芸帖子像市井莲花落印上纸笺送进怡红院。更巧合的是，探春写信邀请宝玉和姐妹成立诗社，贾芸送的白海棠成了首次诗社题目！想想林黛玉锦心绣口“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编袂，秋闺怨女拭啼痕”的逸才仙品妙句，竟因贾芸村俗家信而起，这世界岂不是太奇怪也太巧妙了！黛玉宝钗湘云倘若知道宝玉还有这么个“儿子”，岂不连牙都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