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小汗巾,串联起花袭人、贾宝玉、蒋玉茜、北静王几个身份完全不同的人物;一条小小汗巾,制造出宝玉挨打的惊天动地大事件;一条小小汗巾,将来在贾府败落时还会成为花袭人和蒋玉茜的“媒证”,《红楼梦》小说的“渔网”结得实在绵密,而小物件经常起以一当十的作用。
《红楼梦》总有出人意表的小物件出现并对人物命运、小说布局起重要作用。第二十八回优伶蒋玉菌送给贾宝玉一条茜香罗大红汗巾,这汗巾不仅让宝玉挨了贾政一顿胖揍,还埋下袭人嫁蒋玉菌的红线。
黛玉生活重心是宝玉,宝玉却有广泛的社会生活。宝玉黛玉因药方事宝钗夹杂在内闹矛盾,宝玉还未及请罪,就被冯紫英请去喝酒。这个场面使得宝玉纵垮子弟一面活灵活现。清高孤傲的黛玉如果知道宝玉喝花酒、跟戏子妓女混在一起唱黄色歌曲那还了得?但深闺少女怎可能知道外边世界?读者用万能上帝的眼睛看小说中每个人在做什么、想什么,小说中的人物却像京剧《三岔口》在黑暗中互相揣摩。正如黛玉在潇湘馆独自凭栏、泥塑木雕的悲苦自虐不为宝玉所知,宝玉在外边花天酒地也不为黛玉所晓。读者却发现,原来贵族青年男女追求爱情自主实际上并不平等!黛玉只能在深闺盼贾母做主,宝玉却既可以跑外边喝花酒,也可以跟袭人偷试云雨情。后来袭人成了“准宝二姨娘”,黛玉还跑来贺喜。黛玉只在乎“金玉良缘”这块画饼,对自己亲口叫了“嫂子”的袭人却不当回事,这是贵族青年的胸怀,也是平儿、香菱、袭人们的悲哀。故而鸳鸯坚决不做姨娘,小红追求贾芸成了红楼画面的亮丽小风景。而袭人最终做不成宝二姨娘,宝玉喝花酒时已草蛇灰线、伏线千里。《红楼梦》小说“渔网”织得真够绵密。
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请客,薛蟠和宝玉是主宾,唱小曲的小厮、妓女云儿、戏子蒋玉菌陪客。宝玉在大观园吟诗行令全听姐姐妹妹的,到冯紫英席上“挫子里拔将军”他最有学问,提出个新令:“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宝玉总对“女儿”命运感兴趣,其悲愁喜乐四句没甚新奇处,在云儿琵琶伴奏下唱的流行歌,说明宝玉虽然离开了大观园,心却仍然系在林妹妹身上,他分明在用俗曲替黛玉抒怀:“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尊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握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说酒底时拈起一片梨说“雨打梨花深闭门”,暗含梨花一枝春带雨之意。冯紫英和云儿很合身份地表达纵跨和妓女情怀。云儿和薛蟠搭档凑趣,场面跌宕有趣,薛蟠“女儿词”和“蚊子哼哼苍蝇嗡嗡”调,是《红楼梦》最有谐趣的片段之一。天才作家总有多种笔墨,既能写黛玉锦心绣口“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也能写云儿以花虫做掩护的淫曲“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还能写薛蟠胸无点墨“嫁了个男人是乌龟”、“绣房窜出个大马猴”。倘若没了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没了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没了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没了薛蟠贾珍酒席上螃蟹样乱爬,没了贾琏饥鼠似猎艳……只写宝黛爱情和二宝婚姻,《红楼梦》说不定有落人才子佳人俗套危险。神采飘逸的宝玉必须有个神色委琐的弟弟贾环,博学多才的宝钗必须有个把“唐寅”念成“庚黄”的哥哥薛蟠,贾府的宝塔尖史太君偏偏宴请来自穷乡僻壤的刘姥姥……青州俗谓“桑树上打一棍柳树上去了皮”,人物丰富多样,色彩斑驳陆离,《红楼梦》实在好看煞!
蒋玉菌的酒令是《红楼梦》构思妙章法,透露了《红楼梦》后三十回袭人先悲后喜的遭遇。“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说的是贾府败落、宝玉逃亡在外,袭人生活困难。“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说的是袭人琵琶另抱的喜乐,而袭人的喜乐建立在宝玉家破人亡各奔腾基础上。歌词唱的是蒋玉菌娶袭人入洞房:“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正年小,配鸳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谎楼鼓敲,剔银灯同人鸳炜悄。”据脂砚斋评语透露,贾府败落后,无以存活的宝玉先靠“花袭人有始有终”,跟蒋玉菌一起奉养,最后悬崖撒手出家为僧。
更妙的是,蒋玉菌说酒底干脆将袭人的名字说了出来。蒋玉菌“唱毕,笑道: ‘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挥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向来是呆爷,这次却先知先觉,“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菌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苗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和蒋玉菌等不知原故,犹问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菌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www.xing528.com)
这才叫无巧不成书!蒋玉菌文化不高,偏偏记住“花气袭人知昼暖”这句诗。阿呆凡事粗心,偏偏戳穿袭人是宝玉的宝贝。照阿呆逻辑,袭人肯定是宝玉的“香菱”。宝玉贴身丫矍名字由妓女说出来,更奇中叠奇。难道云儿常跟宝玉喝酒得知此事?似乎不太合理,最大可能是口没遮拦的薛蟠小广播。
一不留神说出贵公子内宠名字,戏子蒋玉菌自然抱歉,席上先向宝玉赔罪,如厕相遇又赔不是。宝玉不讲究身份、地位,有平等思想,世人瞧不起戏子,宝玉对蒋玉菌却平等友好。“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主动送蒋玉好玉块扇了“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蒋玉菌的回应贝Ii带上暖昧的亲密。“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着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喜不自禁”把松花汗巾解下来跟蒋交换。二人初见即互换汗巾,确实够亲密。偏偏被有龙阳之好的薛蟠看到,立即起哄,大叫:“我可拿住了!”
一条小小汗巾很不简单:蒋玉菌的汗巾原是北静王的,宝玉的松花汗巾原是袭人的。宝玉和袭人云雨情整部小说仅出现一次,但袭人自认已是宝二爷的人,对宝玉尽职尽责、细心呵护,二人亲密也非比寻常。宝玉回怡红院后,袭人发现扇坠没了,汗巾换了,问明情况后很不高兴。宝玉此时才想起汗巾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此时曾目睹黛玉剪香袋的袭人心里应很难受吧。黛玉的香袋,宝玉珍藏密收,袭人比香袋更加私密的汗巾,宝玉随便给人!真是人比人得疯,货比货得扔。宝玉自然尴尬,说句“我赔你一条罢”,似乎汗巾仅是物品,不代表情谊。趁袭人人睡,宝玉再将汗巾系在她腰上,袭人解下丢到箱子里。将来贾府败落袭人嫁蒋玉菌时,这条带“媒人”性质的汗巾肯定还得出现。
蒋玉菌身份低微却联系王室若干成员,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列宁格勒藏本的描写,蒋玉菌本来是皇帝送给忠顺王爷的。蒋玉苗跟北静王和冯紫英等世家子弟都有来往。据《燕兰小谱》记载,乾隆年间色艺俱佳的名伶多半叫什么“官”,是达官贵人同性恋对象。后来蒋玉苗突然失踪,显然不想继续做忠顺王爷玩弄对象,忠顺王爷兴师动众找到贾府。忠顺王府长史说因蒋玉菌“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王爷心意,必须找回。其实忠顺王爷是把蒋玉菌当同性恋对象,进而怀疑宝玉跟蒋玉菌也是这类关系。贾政认为宝玉与优伶交往“祸及于我”,大怒,加上贾环歪曲金)II儿之死是因宝玉强奸未遂,于是不了于贾府地震的宝玉挨打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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