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风情谭-红楼梦风情谭揭示薛宝钗的庙宇风光

祷芜苑是曹雪芹为“珍重芳姿昼掩门”的薛宝钗量身定做的“庙宇”，表面朴素，实际考究，清稚中含富贵。就像街芜苑房屋藏在玲珑山石背后一样，宝钗也有深山遮挡的风光。她擅藏会掖，才能内敛而不张扬，聪明蕴藉而不放纵，温柔敦厚，柔婉谨慎，是按照封建妇德内外兼修的人，是用淑女厚壳隐藏真情怀的人。

我在长篇小说《天眼》里写到，女主角南琦搞《红楼梦》专题课讨论，列出黛玉、宝钗、凤姐、晴雯、袭人五人，让大学生从中挑终身伴侣，男生大多选薛宝钗，据说宝钗适合做贤妻良母，而黛玉适合做初恋情人。

薛宝钗先住梨香院，后住衡芜苑。梨香院满院梨花，满眼皆白，是当年荣国公养静处，正适合喜欢素淡的宝钗居住。“梨花一枝春带雨”是写杨贵妃哭泣的名句，宝钗进贾府后先住梨香院，是否她将来比黛玉哭得更厉害？蓄芜苑满院香草，更是为散发妇德馨香、“德容言工”、“温良恭俭让”齐备、美貌博学、“珍重芳姿昼掩门”的薛宝钗量身定做的“庙宇”。

古人称有持久香味的藤萝谓“衡芜”，晋代王嘉《拾遗记》写汉武帝梦到李夫人送他荡芜香：“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衡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犹著衣枕，历月不歇。帝弥思求，终不复见。”“苑”是皇家园林，以“荡芜苑”命名，说明居住于此的薛宝钗香气持久、雍容华贵。有人考证，蓄芜苑可能参考了圆明园“西峰秀色”的建筑模式。

贾政视察大观园，看过潇湘馆、稻香村、紫菱洲，攀树越山，过朱栏板桥，“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得很。’因而步人门时，忽见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薛荔藤萝。’贾政道：‘薛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表现出杂学旁收的优势，如数家珍说出香草名：杜若、蓄芜、菌兰、清葛、紫芸、青芷、水松、丹椒……都是《文选》和《离骚》里的异草。贾政及清客皆无这类知识，尴尬之际贾政施展老子威风，喝道：“谁问你来！”

贾政看荡芜苑先说“无味得很”，后大赞“有趣”，颇像读者对宝钗的认识过程。就像荡芜苑房屋藏在大玲珑山石背后，宝钗也有深山遮挡的风光，她擅藏会掖，才能内敛而不张扬，聪明蕴藉而不放纵，温柔敦厚，委婉谨慎，是按封建妇德内外兼修的人，用“淑女”厚壳隐藏真情怀的人。她“罕言寡语，人谓装愚”，深人了解，方知其心机周到、处世圆融；她“安分随时，自云守拙”，仔细推敲，方知其对切身利益寸步不让。

薛宝钗是封建闺训忠实执行者，封建规则如鱼得水者，她自觉遵守闺秀法则，绝不越雷池一步。她振振有词地教育黛玉：“女子无才便是德”，咱们只该做些针凿纺织等事，连写诗书画都不该是咱们的分内事。女孩不识字最好，既识了字，最怕见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宝钗真诚地相信这些，真诚地宣传这些。宝钗是大观园最博学的一位，她诗写得好，但不开风气不为先，海棠社由探春发起，桃花社乃黛玉重建，宝钗只参与不倡导。宝钗写诗也爱写有严谨格律要求的律诗，不像黛玉汪洋悠肆写长篇歌行，更不会跑到凹晶馆跟黛玉湘云联诗。同是理家，探春为树威信，拿最有脸面的宝玉凤姐、最亲近的贾环开刀，宝钗却小惠全大体，让更多的人获利。宝钗做人不像湘云心直口快、对人毫不设防；不像黛玉喜怒皆形于色，爱憎全露于外；查抄大观园，她会编个理由搬出，离开是非地，既不会像探春主动出击，一巴掌向王善保家的打去，也不会像惜春声色俱厉宣布不跟贾珍尤氏们玩了。宝钗自动把心思隐去、锋芒藏起、棱角磨圆，对可厌之人亦不将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对可喜之人亦不把亲密之情坦露于表，送礼时连赵姨娘和贾环这倒霉蛋也一视同仁。在贾府打满街骂满巷的赵姨娘唯独赞薛宝钗，意味深长。宝钗的修养像肚里能撑船的宰相，哪像十几岁女孩？大概只有亲表姐王熙凤能看透她，“不千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是对隐藏大山背后美少女的精彩概括。(www.xing528.com)

贾政等“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人。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蕃芜苑的建筑模式、用料跟潇湘馆、怡红院不同。潇湘馆精雅，怡红院富贵，荡芜苑是清雅表面下的富贵，貌似朴素，实际考究。潇湘馆和怡红院的粉墙，是砖砌后抹上白灰，衡芜苑的水磨砖墙是采用无缝对接方式砌好再用细磨石沾水磨光，是建筑学最高档的砌法。荡芜苑“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卷棚是没正脊的屋面，一般前面出廊，即堂前敞轩，蓄芜苑四面出廊，更气派。“绿窗油壁”不是单纯板壁，系选用高档木料制成后，再用精制桐油反复涂刷，做成后光洁平整、浑然一体，原来的木材被桐油严严实实包藏起来，不让你看到他本来的模样，只让你看到他想让你看到的模样！水磨墙、油壁、四面出廊，件件桩桩，貌似普通，实际豪华在骨子里，心计在骨子里。

薛宝钗住蓄芜苑，可谓居得其所。宝钗本人也是表面朴素、实际奢华。第八回宝玉到梨香院看望宝钗，看到她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缝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来不觉奢华”。其实宝钗服装相当昂贵， “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是有表有里的七分袖皮衣，外表紫色绸缎为底色，上边花纹用金丝银线织成，里子是又轻又暖的贵重银鼠皮。读者通常注意王熙凤出场时着装的彩绣辉煌，注意缕金百蝶穿花红洋缎窄梢袄、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翡翠撒花洋绝裙，昂贵时髦、中西合璧。大概想不到，宝钗日常服装一点儿不比凤姐惹眼的正装花钱少。“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凤姐的富贵招摇过市；“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宝钗的富贵不动声色。薛家乃紫薇舍人之后，领内府努银经商，可发国库财。“紫薇舍人”是唐代中书舍人别称，掌诏令、表文诸事，对文学修养要求很高。所以宝钗家不仅有钱，她还从小饱读诗书，不管诗词文赋，还是园林绘画，张嘴就来，样样精通。如果说林黛玉是唐诗十宋词，薛宝钗就是《佩文韵府》十《康熙字典》。

贾政当然能看透蓄芜苑外表朴素的内里奢华，肯定也嗅到荡芜苑无处不在的“冷香”，所以他说：“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他叫清客题额，清客故意用“兰风蕙露”、“赓兰芳霭”、“杜若香飘”等俗语，引出贾宝玉的真知灼见。宝玉说：此处应题“荡芷清芬”，对联“吟成豆悲才犹艳，睡足酚酿梦也香”。“豆菠梢头二月初”出自杜牧《赠别诗》，“吟成”一句的意思是写出杜牧那样的豆9诗后，才思仍很活跃；“睡足”一句贝1］描绘人在香气中睡觉做梦都香甜。元妃归省宝玉做《蓄芷清芬》诗：“蓄芜满净苑，萝薛助芬芳。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衡芜苑长满各种藤萝，异香满园，异草以“软”、“柔”为特征，垂檐绕柱的藤蔓宛如轻烟萦绕，将冷翠的露水滴在回廊上。宝玉题额、对联、赋诗处处写香，处处写柔，处处写冷，跟冷香丸不谋而合，是为宝钗写照。

史太君宴大观园后，带刘姥姥各处逛，看到岸上清厦旷朗，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忙命拢岸，进了院子，“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奋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慢，袅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慎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等都笑回说：‘她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她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摇头道：‘使不得。虽然她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得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贾母让鸳鸯取来三件古董：石头盆景、纱桌屏、墨烟冻石鼎，给宝钗摆到案子上，令用水墨字画白绩帐子换下原来的帐子。贾母稍加点缀，房间气概立即与前不同，仍然素净却更大方。

荡芜苑简朴到超出常规，是否带故意表演意味？不得而知。但它令贾母不舒服，连用几个词都有画外之音：“离了格”、“忌讳”，现在故做寒素、日后会真寒酸；“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不像贵族千金小姐闺房，倒像穷人寡妇的住处。有人认为通过贾母镯资给宝钗做十五岁生日，把珍藏的体己送给宝钗摆设，说明贾母对“金玉良缘”感兴趣。其实不然。贾母是享乐型人物，也按照享乐型人生塑造宝贝孙子贾宝玉，她能忍受让宝玉娶如此“省事”、“离格”、 “素净”的媳妇吗？不可能。贾母喜欢凤姐、黛玉、可卿、晴雯这类风流纤巧、伶牙俐齿的女孩，对袭人式“粗粗笨笨”兴趣不大，估计她对宝钗那张银盆脸也未必欣赏。贾母将带喜庆色彩的霞影纱给林黛玉挂窗上，体现的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将白续帐给宝钗挂床上，体现的是礼貌周全的客情。贾母虽出钱给宝钗庆生日，但节下放鞭炮，却本能地将黛玉搂在怀里。我读《红楼梦》从黛玉进府年龄读起，一个甲子过去，跟贾母差不多年岁还在读，每读必有意会。现在更能理解贾母如何对待“二玉”即宝玉和黛玉。贾母为了宝钗疏远冷淡黛玉，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贾母在潇湘馆跟凤姐商议换窗纱，在蓄芜苑跟凤姐商议换古董，黛玉宝钗不约而同一言不发，好像贾母在说的不是她们的事。在众人面前，在长辈面前，深闺小姐三缄其口，这是贵族家庭的规矩，是贵族小姐必须有的修养，不管封建“叛逆”黛玉还是“信徒”宝钗都自觉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