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曹雪芹心中的伊甸园，天上人间诸景备

大观园是曹雪芹心中的伊甸园，是地面上的太虚幻境。大观园在宁国府会芳园和贾赦东院花园基础上建成，这岂不是两个肮脏原址？大观园经贾珍贾涟禅精竭虑建成，建造者岂不是两位顶级花花公子？宝玉和众姐妹入住后，老少花花公子贾赦、贾珍、贾涟有没有再进大观园？大观园成了清净美丽少女的集聚地，怡红公子成了大观园主宰，岂不是灰烬飞出凤凰，粪堆长出灵芝？

就像神像需要庙宇，小说家也需要给人物安排特定活动空间。罗贯中把诸葛亮安排在人杰地灵的隆中，再叫刘玄德三顾茅庐；蒲松龄把婴宁安排在野花烂漫的深山，再叫王子服痴情追寻；曹雪芹给红楼人物设置专属“庙宇”，红香绿玉的怡红院，凤尾森森的潇湘馆，是宝玉黛玉的气场氛围、性格延伸。若千“庙字”综合，是大观园。

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用巨著《人间喜剧》创造了一个现实的教堂，普鲁斯特用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创造了一个虚拟的教堂。中国作家曹雪芹则将现实和虚拟巧妙结合起来，创造了个大观园。

大观园不是任何真实园林再现，而是小说家天才想象。每处景色都为写人创造，和居住于此的人谐和无间。每处景色都为叙事服务，和发生在此的故事相辅相成。大观园是曹雪芹心中的伊甸园，是地面上的太虚幻境。“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从二十三回到八十回，宝玉跟姐妹们在大观园有分有合的活动，是《红楼梦》最有诗意的内容。大观园是小说大关键，小说家大手笔，有个阶段自由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成为年轻人展示烂漫青春的世界。一个贵族家庭如何容忍出现青年男女的自由乌托邦？大观园借元妃归省建造，就合情合理。众姐妹和宝玉能住进大观园，又因贵妃鳃旨，更顺理成章。宝玉和众姐妹迁入大观园前每天参与家庭晨昏定省、餐饮娱乐，基本以贾母为中心，缺少相对独立的空间，缺少年轻人独立表演的舞台，大观园正是这样一个空间和舞合。后来连高高在上的老祖宗也跑到园里找年轻人一起乐，还把她的特殊客人刘姥姥带进园里乐。大观园一直跟“乐”联系在一起，是作者苦心营造的氛围。曹雪芹就是要让宝玉和姐妹们过上一段远离尘嚣、远离干扰的惬意日子。让他们的诗才和个性充分发挥出来，黛玉葬花、湘云醉卧、菊花诗会、怡红夜宴，这些读者喜爱、富有诗意的场面，都出现在大观园。

曹雪芹对大观园的分散描写很多，集中描写有四次：宝玉题额、元妃归省、贾母游园、凤姐查抄，每次描写各有侧重，各有韵味。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是大观园在小说第一次全面又有选择的亮相，也是贾宝玉的才学在建筑园林、自然景色前亮相。沁芳溪、潇湘馆、稻香村、紫菱洲、蓄芜苑、大观楼、怡红院，在宝玉题额的情节中以纯自然风景出现，伴随聪慧杂学的宝玉跟迁阔古板的贾政与有意装蠢的清客在才情和思想上的交锋。

当时宝玉因秦钟之死心情不好，贾母令他到园中游玩，不想顶头遇到来视察省亲别墅并想题额的贾政。贾政听塾师说宝玉擅长对对联，颇有些歪才情，命宝玉跟上，想通过题额考考他，宝玉果然大放光彩。宝玉的光彩必须清客有意藏拙才能释放。若干清客岂能不如一个黄口孺子？但是清客们都知道贾政想考察贾宝玉的才能，故意不露才，故意说不到点子上，对不到点子上，故意拿些二、三流的题额、对联来敷衍。他们为烘托宝玉，故意说些庸话套话，指山说磨、隔靴搔痒，以便宝玉脱颖而出。

贾宝玉随贾政边看边题：经“曲径通幽”入园，看到佳木笼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这股会芳园原址的活水不是小溪，是可以行龙舟的河流，它像一条珠线将园中各景串联起来。众人过“沁芳亭”，出亭过池，进人“千百竿翠竹遮映”的所在，宝玉题“有凤来仪”。走到一带黄泥墙头装饰稻茎、墙周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院内有土井辘轴、青篱佳蔬的所在，宝玉命名“稻香村”。贾政说此处好，令他有归农之意，宝玉却说是人力穿凿扭捏，不及“有凤来仪”，还跟父亲辩论“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将贾政气得火冒三丈。出稻香村，众人穿花度柳，几处花圃即以景命名。过茶靡架、木香棚、牡丹亭、芍药圃、蔷薇院、芭蕉坞，忽闻水声潺援，泻出石洞，上贝萝了倒垂，下则落花浮荡，宝玉题“寥汀花淑”。众人攀树过山，进入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的院落，宝玉题 “衡芷清芬”。众人游完园子西半部到达省亲别墅正殿。“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纽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螃头。”正面玉石牌坊龙蟠蠕护，玲珑凿就，众人故意要题“蓬莱仙境”，想让宝玉出精彩的词，宝玉却琢磨在哪儿见过，只顾寻思，无心题名，贾政只好命他明日好生作来。从正殿出来，进人园子东半部，“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脯；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都没进去，最后来到宝玉题名“红香绿玉”的地方。……在游园过程中，贾政经常断喝宝玉“作孽的畜生”，内心却未必不高兴。宝玉题额似是偶然事件，却是小说必然布局。脂砚斋说，金陵十二钗都要在玉兄跟前挂号，姐妹住处由宝玉题额再恰当不过。这些题额在元妃归省时用灯笼吊挂园中，一个贵族世家为何竟用十几岁孩子题额？小说交待：元妃人宫前教养弱弟，名为姐弟，情如母子，用爱弟题额可使姐姐高兴。(www.xing528.com)

贾宝玉大观园题额并未将园中景致全部题到。在史太君宴大观园等活动中，大观园其他亭合楼阁名字渐次出现。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林黛玉和史湘云到凹晶馆，林黛玉对“凸凹”二字的用法大发感慨：“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此说来，大观园题额，竟要算宝玉和众姐妹特别是黛玉合作的成果。

元妃归省进大观园两次，第一次坐船从西侧人园，坐车出园。沁芳溪“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岸被风灯照得如银花雪浪，早已凋零的树木上“长”着各色用通草、绸缝、纸绢作的花叶，池中飘浮的各色“水鸟”、“荷符”用螺蚌羽毛制成，“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元妃看了“寥汀花淑”后说：“‘花淑’二字便妥，何必‘寥汀’？”太监飞报贾政，贾政立即移换。元妃弃舟上舆，看到正殿牌坊“天仙宝境”，忙命换“省亲别墅”。“天仙宝境”是宝玉想到太虚幻境而题；元春换掉则与省亲关联起来。进人正殿“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贾府男女分两拨打算向元妃行国礼，元妃下令“免”。然后“备省亲车驾出园”，进贾母内室，经“乐中悲”亲人相聚后，尤氏凤姐启奏“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命宝玉前导二次人园。“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 ‘杏帘在望’、‘荡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望徘徊”，然后到正殿开筵席，元妃命笔砚伺候，书写正殿匾“顾恩思义”和感戴皇恩浩荡的对联，给园子命名“大观园”，并为几处最喜者命名：潇湘馆、怡红院、蓄芜苑、院葛山庄……接着众姐妹在贵妃要求下赋诗而宝玉独写四首，黛玉充当枪手的《杏帘在望》夺魁，因“一畦春菲绿，十里稻花香”诗句，元妃重新将院葛山庄改名稻香村。筵席后，元妃“将未到之处又复游玩”，发现佛寺，忙洗手进去焚香拜佛并题“苦海慈航”匾额。餐后游的小插曲意味深长，“苦海慈航”透露所有繁华不过是瞬息繁华，所有欢乐不过是暂时欢乐。贾元春看到“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时曾感叹：太豪华靡费了。而事物一定走向反面，大观园正殿筵席上点戏，《乞巧》就是借杨贵妃之死暗点贾元春之死。不久的将来贾府忽喇喇大厦倾，大观园将成废墟，长满荒草。

贾母带刘姥姥游大观园路径跟宝玉题额一致，曹雪芹通过两个老太太的视角，对园中景物和人物做别具慧眼的描写，巧妙地“背面傅粉”。于是我们看到：沁芳亭上，年事最高却跟宝黛心气相通的贾母将大红菊花替在如银白发上，刘姥姥贝夸奖会画画的惜春是不是神仙托生？潇湘馆里，贾母要给心爱的外孙女换明媚的窗纱，刘姥姥则说：这哪儿是小姐绣房？是最上等的书房。史太君初宴大观园读者耳熟能详，多半因刘姥姥的热闹小品和茄鳌，通常不注意宴会是在贾母指定“你三妹妹那里”的晓翠堂．《红楼梦》中什么故事发生在什么场合，可钉可卯，绝不可以互换。你能设想这么热闹的事发生在潇湘馆吗？当然不行。饭后众人走进的秋爽斋正是探春卧室，其疏朗大方很合老祖宗心思，而板儿则因案上佛手将跟贾母重孙女结姻缘。离开秋爽斋坐船上岸看的是薛宝钗的衡芜苑，其清冷素朴为贾母不取，而大发议论，喜欢饶舌的刘姥姥居然说不出一句话。在藕香榭二宴大观园后，酒足饭饱的贾母居然带刘姥姥闯拢翠庵喝茶，金陵十二钗中的妙玉在元妃归省时都没正式登场，这次却充分表演。然后，富贵老太贾母因困倦去休息，年龄更大的穷婆子刘姥姥继续游园，把省亲别墅看成“大庙”并自称认识牌坊的字是“玉皇宝殿”，众人笑得打跌。更妙的是，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找小丫头要了两张手纸就要解衣。太有讽刺意味了，贫苦老岖差点儿把大便局到神圣的省亲别墅牌坊前！更耐人寻味的是刘姥姥醉卧怡红院，把贾府凤凰的卧室搞得酒屁满屋。刘姥姥游大观园，游出乐趣，游出机锋，游出人物个性，游出人物结局。

大观园是古代建筑园林集大成者，山水文化和文人诗词水乳交融，又巧妙地为人物量体裁衣，楼、阁、亭、堂、轩、榭、坞、斋，无不写到，无不精准；佳木构制、异卉铺排，如繁星点点，都和人物个性命运吻合，怪不得梁思成教授规定《红楼梦》为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材。

《红楼梦》全面写大观园第一次在春末，主角贾宝玉；第二次在元宵，主角贾元春；第三次螃蟹正肥，主角是两个老太太；最后一次王熙凤查抄大观园，秋风横扫大观园，是大观园覆灭预演。

西方文论家认为长篇小说可做哲学论文看，《红楼梦》就是人与自然和谐的哲学论文。大观园在宁国府会芳园和贾赦东院花园基础上、经贾珍和贾琏弹精竭虑建成。宝玉和众姐妹人住后，老少花花公子贾赦、贾珍、贾琏再没进过大观园。灰烬中飞出凤凰，粪堆上长出灵芝，在肮脏原址上由顶级花花公子经手建造的大观园成了清净美丽少女的集聚地，这才叫哲学的前定调和。怡红公子题名，大观园与“会芳园”从本质上区别开来。贾宝玉介人，使大观园获得了与主流意识形态迥然不同的思想主导。传统文人欣赏的“岁寒三友”松、竹、梅在大观园有节序出现，颇带哲学意蕴。竹最先出现且贯串林黛玉整个生活，林姑娘就像峭拔清竹宁折不弯；贾宝玉题额时正殿旁“青松拂檐”，此处用松喻贾元春，“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贾元春却“先凋”成了贾府雪山崩前提，这是反讽；梅出现最晚，大观园活动尾声拢翠庵红梅才艳艳开放，雪中红梅是妙玉被压抑的青春象征，也像大观园的回光返照。至于为什么说大观园实际是地面上的太虚幻境，小说写得明白。贾宝玉跟随贾政到大观园题额到了正殿，看到玉石牌坊，心中忽有所动，寻思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贾宝玉想到的就是他曾梦到的太虚幻境。脂砚斋评语：“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

大观园是躲避黑暗现实的乌托邦，宝琴来到贾府，史湘云曾嘱咐她：你要玩，只在园子里边玩，还可以到老太太那里，太太那里的人坏，他们都是想害我们的。贾宝玉为大观园题名，也想按自己愿望改造大观园，想让大观园跟外边世界隔绝，让姐姐妹妹们、了戏子们，在大观园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吟诗作画、斗草赏花、无忧无虑，远离满脑子功名利禄、满肚子男盗女娟的男人，避免染上男人的肮脏气味。大观园是女儿国。贾宝玉再三表示：他希望永远陪着园子里的人，女孩们永远不要嫁出，永远不要变成“鱼眼睛”。贾宝玉想把大观园变成保护女儿们的堡垒，变成真正的乌托邦。虽有几个男人进入大观园，如贾芸、贾环、贾琼给贾宝玉请安，胡太医给晴雯看病，进的都是怡红院。刘姥姥醉卧，也在怡红院。除贾宝玉之外，没有一个男人进人大观园任何闺房，姑娘居处保持清洁、清净。

大观园因元妃省亲建立，省亲一次即成绝响。正如曹雪芹祖父建行宫为康熙接驾耗尽曹府财力，建大观园也耗尽贾府财力，贾蓉曾发牢骚，再省一次亲只怕就精穷了。可惜贾府再也没了哪怕精穷也能巴结朝廷的机会，正殿从此退居幕后，苍茫寥落，成了贾府跟皇权渐行渐远的象征。大观园正殿日渐凄凉，宝玉跟众姐妹的活动从不在此进行，也不敢在此进行，贾母八十大寿都不敢在正殿举行。正殿后的嘉荫堂在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时曾做宾客临时休息处，七十五回贾母在此焚香拜月。七十六回黛玉湘云在大观楼下的凹晶馆联诗，贾府已成强弩之末，而湘云黛玉吟出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丧亡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