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有没有原则?有。他的原则就是:林妹妹永远没有错。万一林妹妹错了怎么办?宝哥哥赔不是。世界上就是有这样颠颠倒倒、无是无非的事,这是什么? “爱情”。因为处于朦胧状态,格外好看。“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写尽宝黛之间的天真无邪和柔情蜜意,但它能称得上“爱情描写”吗?
都说大观园是爱情伊甸园,最温馨柔美的宝黛爱情却出现在贾母身边:黛玉剪香袋和宝玉胡诌“香玉”即“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认为宝黛人大观园前一直同住贾母正房碧纱橱内外,可能是误读。试想“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和林黛玉只隔道木隔扇,岂不成笑话?黛玉进府,贾母安排她住碧纱橱,宝玉坚持住碧纱橱外,贾母说:“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吧。”宝黛经过一段‘旧则同行同坐,夜贝it同息同止”,宝玉梦游太虚境前,他们已各有卧室,估计黛玉或者仍住碧纱橱,或者跟宝玉分别搬到贾母院内厢房,二人仍住同一个院,宝玉卧室门斗还由晴雯贴上“绛云轩”。宝黛常闹点小矛盾,主要是黛玉使小性儿。
黛玉剪香袋是这样出现的:宝玉大观园题额题得好,贾政的小厮抢走了他的荷包之类。此时黛玉因担心宝玉受刁难,早在他房间等消息,一听这话,对宝玉说:“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要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赌气回房,把正给宝玉绣的香袋剪了。宝玉见黛玉生气已赶过来,急忙解开衣领从贴身棉袄上解下荷包递与黛玉:“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宝玉如此珍爱黛玉送的东西,黛玉又愧又气,一言不发。宝玉居然想教训黛玉几句,把荷包撂到黛玉怀里,说他不要了。黛玉拿起荷包又要剪,结果宝玉把“好妹妹”叫了又叫,“妹妹”长“妹妹”短地赔不是。
明明是林妹妹错了,却得宝哥哥赔不是。贾宝玉有没有原则?有。他的原则是:林妹妹永远没有错,林妹妹万一错了呢,宝哥哥赔不是。世界上就是有这样颠颠倒倒、无是无非的事,这叫什么?“爱情”。因处于朦胧状态,格外好看。黛玉将北静王的香串丢还,为的是她只在意宝玉,不在乎其他地位再高的臭男人;错剪香袋,则因为香袋寄寓着她对宝玉的情义。黛玉剪了香袋,却知道宝玉最在意她。黛玉当然更在意贾宝玉,袭人说,林黛玉一年未必做一件针线活儿。她给宝玉做的香袋却十分精美。一个小小香袋写出宝黛那么在乎对方,妙不可言。脂砚斋评:“按理论之,贝i]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若以儿女之情论之,则是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今古小说中不能写到写得,谈情者亦不能说出讲出,真情痴之至文也。”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更是读者百看不厌的情节。宝黛斗嘴,内容是宝钗的冷香丸和金锁,却写出宝黛二人的浓浓爱意。
元春省亲,虚弱的黛玉累极了在休息,宝玉却来纠缠她,还说他“见了别人就怪腻的”。这“别人”当然包括黛玉最在意的宝钗。这样的话自然入林姑娘之心,遂笑骂宝玉是自己“命中的天魔星”,似骂实悦,情意缠绵。两人对面躺下聊天。黛玉看到宝玉脸上有块红颜色,担心地问是什么人抓破了?贾宝玉不好意思地说是给丫头淘胭脂蹭上的。黛玉亲自动手擦净并嘱咐:你干这些事也罢了,还要带出幌子来,叫人当新奇事传,吹到舅舅耳朵里,叫大家不干净惹气。按说宝玉办的事很没出息,如果宝钗肯定会来番大道理教导,但黛玉不大惊小怪,这就是情真意洽。
此时宝玉感兴趣的却是黛玉身上令人“醉魂酥骨”的香气,一把拉住黛玉袖子看笼的何香,还说不是香饼子、香袋子、香球子香。那么是什么香?是黛玉自身的幽香。这是曹雪芹写黛玉的神来之笔,黛玉的香气是天生的,也是从西施那儿来的,传说西施洗澡后的水沉淀下来可做香料。林黛玉“病如西子胜三分”,自然也要有香味。
宝玉问香引出黛玉说香:“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黛玉就棍打狗,拿“冷香丸”开测,挖苦薛家虚张声势地造假。“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宝玉给黛玉什么“利害”?挠痒痒,孩童动作。结果素性最怕挠痒的黛玉说“再不敢了”,却来了句更新奇的问话:“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没听懂,黛玉一边挖苦他“蠢才”,一边说: “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
林黛玉居然拿“金玉良缘”开测,说明她根本不相信和尚道士的话,认为是薛家故意为配玉而造“金”。薛家造的“金玉良缘”和冷香丸,成了黛玉拿宝玉开测的口实。此时深受贾母和宝玉双重爱怜的黛玉根本不把“金玉良缘”当回事,只当成笑料。(www.xing528.com)
对暖香配冷香和金配玉,宝玉都聪明地不辩解,不辩解比辩解好。这就是后来黛玉想的:我越说金玉,你越不辩解,说明你心里没这事,你辩解就说明你想着这事。对“金玉良缘”,林黛玉当然最不爱听,但幼稚的林黛玉最关心的不是这舆论,而是在贾宝玉的心中,宝钗到底占什么位置?宝玉对宝钗连提都不提,黛玉最开心。
接下来宝玉没话找话地问黛玉几岁上京?路上见过些什么景致?扬州有哪些古迹?黛玉只不回答。难道林黛玉不乐意贾宝玉待在身边吗?难道林黛玉不乐意听贾宝玉没话找话吗?都不是,林黛玉太娇弱了,她浑身酸痛,需要休息,而贾宝玉坐在一边甚至躺在一边喋喋不休,都不妨碍她休息。在黛玉心目中,宝玉已成为她生活气场中自然和谐的组成部分。他说些什么,都无关紧要,只要人在,就成了。
这时就出现了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情节,贾宝玉像个天才童话作家一样用林黛玉的名字编派,创造出扬州黛山林子洞小耗子偷香芋的故事,最后说:盐课林老爷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
从严格意义上说,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情节不是描写爱情的情节,而是爱情萌发的情节。宝玉和黛玉互相非常亲热、体贴、关爱,亲哥亲妹般一点儿没有男女之别的界限,又一点儿也不越轨,但是爱情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悄然生长。
这时的林黛玉和贾宝玉都朦朦胧胧地、莫名其妙又极其强烈地喜欢对方,像吸铁石一样互相吸引。他们之间毫不掩饰的亲密,自然亲切的关心,甚至有肢体接触,有些接触还是林黛玉主动的,比如说,林黛玉亲手给贾宝玉擦脸上的红颜色,再比如,林黛玉听到贾宝玉编香芋故事要撕他的嘴。但是他们还处于天真无邪状态,像水晶一样透明,他们的肢体接触,一点儿“色”的意味都没有,甚至于也没有男女之情的意味。贾宝玉叫林黛玉是“好妹妹”似乎读者已习惯,林黛玉在“玉生香”里叫了几次“好哥哥”,这是年幼父母双亡的林黛玉对表兄的称呼,在潜意识中又可能带“情哥哥”因素。此时的宝黛爱情介于似有若无之间,既像关系要好的表哥表妹,又像情深义重的情哥情妹。中国古代小说家,任谁也没有把爱情的萌芽写到这样细致、这样微妙、这样超常。冯其庸教授在点评《红楼梦》时,对“玉生香”的分析非常到位:“‘玉生香’为宝黛情柔意密而又天真无邪之一段最纯朴文字,其情在有无之间,亦黛玉一生中最欢畅无愁之时,文章如春花之烂漫,如秋月之朗洁,具无限缠绵之意,有有余不尽之妙。”
这段最温馨的描写并没有进一步延续,因为就在林黛玉说贾宝玉编香玉的故事是编派她,要撕贾宝玉的嘴时,薛宝钗来了。宝钗听说宝玉正在跟黛玉说“故典”,就提起了元春让宝玉写诗,宝玉却记不起故典的事来。宝钗挖苦宝玉,该记住的故典一个也记不住,不该记住的“故典”却记了一大堆。这段似乎没多少深意的描写其实也非随意而为。宝玉对黛玉说的“故典”,是贾宝玉这个童话作家调侃林黛玉的天才妙语;薛宝钗对宝黛说的“故典”却是如何迎合皇妃的心得。这说明,林黛玉和薛宝钗对人生关注内容完全不同。林姑娘像首神韵诗,宝姑娘像堂政治课。贾宝玉和林黛玉很快就把皇妃“归省”这一页掀过去了,他们正在尽力品尝初恋的甜美,压根就不去想“皇妃”的权势对他们有什么用,以及他们如何借用?如此轰轰烈烈的皇妃省亲,在贾宝玉看来,不过是大姐姐大张旗鼓地回了一趟娘家,而林黛玉干脆把元妃省亲当成是展示自己诗才的机会,薛宝钗却一直沉浸在对贵妃娘娘的艳羡之中。
为什么往往当贾宝玉和林黛玉谈得最亲密时,薛宝钗就会出现而且把他们的进一步的交流截住?这就是天才作家曹雪芹的章法。我把它叫“挫顿”法,这是长篇小说高手、写爱情高手的妙法。正因为薛宝钗一次一次关键时刻的介入,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不能像大河一泻干里,任性而流。但也因为薛宝钗的介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才多了些波折,多了些诗意,多了些韵味,多了些性格开掘。宝黛爱情就是在曲折中发展,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宝黛之间有如此纯净天真、朦胧烂漫的爱意,跟贾母浓得化不开的爱息息相关。贾母这只“老母鸡”翅膀下严密保护着两只雏鸡,一边是长得活像当年荣国公的嫡孙宝玉,一边是“惟疼”之女贾敏的遗孤黛玉。凤姐等不过挤进了贾母翅膀翎毛的边沿而已。如果要概括贾母的人生理想,“长寿十享乐十看着两个玉儿成一家”占据重要位置。我从来不相信贾母会出于功利目的破坏宝黛爱情。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时,宝黛还生活在贾母身边,处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阶段。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看到:黛玉在宝玉房里二人解九连环玩儿。九连环是古代智力玩具,用金属丝制成狭长的方圈,上套九个圆环,圆环可以解下、套上,解环步骤特别复杂,玩时以能全部解下圆环者取胜。九连环类似于现代人玩的魔方。老一辈红学家认为可以用“九连环”解读宝黛爱情,张新之评:“九连环,天数也,宝黛何能解此?”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