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之死：豪门大丧的锦上添花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死封”特别巧妙，此前贾珍并不缺钱，贾蓉却只是监生，贾珍给贾蓉捐官，是为秦可卿葬礼上风光。秦可抑之丧成了展示百年旺族强大社会关系和旺盛人气的舞台。秦可卿用上亲王棺木，七七四十九天停灵吊唁，“压地银山”般的送葬队伍，八王路祭，把贾府的权势、地位、豪门气派表现出来。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是《红楼梦》第十三回回目。贾珍为秦可卿葬礼上风光给贾蓉买官，秦可卿做鬼后成了五品浩命夫人。“龙禁尉”官职是曹雪芹虚拟，但参照了清代现实，清代皇帝侍卫最低是五品。

秦可卿为贾珍而死，贾珍恨不能把贾代化“世袭一等神威将军”和自己“三等威烈将军”头衔都堆到秦可卿灵幅上。无奈秦可卿只能用贾蓉的衔。贾蓉是 “簧门监”，挂名国子监，如果把“监生”写到秦可卿灵蟠上多没面子？和监生配套的旗、蟠、扇、舆、马，寥寥无几，不符合贾珍大事铺张的心理。恰好大明宫内相戴权来上祭，卖官的送上门来了。“戴权”谐音“大权”。“内相”本是对翰林学士的称呼，用来称太监，是恭维，意为“皇宫内的宰相”。贾珍用一千二百两银子给贾蓉买了个龙禁尉。曹雪芹把这桩买官卖官交易，通过次要人物戴权“闪亮过场”写得活灵活现：

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抬来；次后坐了大桥，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献茶。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说要与贾蓉蜀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贾珍忙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构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蜀，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要蜀，快写个履历来。”……戴权看了，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说道：“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那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

短短一段话，皇宫阉人生动情态跃然纸上。因为长期伺候掌握官员任命罢黔乃至生杀大权的皇帝，在掌权太监眼里，多大的官都没什么了不起，都得巴结“咱家”。“咱家”看得起的跟他们称兄道弟，看不起的连理都不理！侯爷侄子买官，戴权给办，是看他爷爷分儿上胡乱应了。封疆大吏永兴节度使在戴权眼里不过是个“胖子”，交情不够，他买官就懒得理他。掌管全国“干部任命”的户部尚书，被戴权随便叫个“老赵”。看来三百员龙禁尉被戴权串联“老赵”卖出去不少。连皇帝侍卫头衔都可以随便买卖，试想什么官不能卖？贾珍买官买得那么顺利舒心，戴权卖官卖得那么心安理得。一段似乎很平淡的描写，既写黑暗吏治入骨三分，也使过场人物戴权过目难忘。

大明宫掌权的戴权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自来祭秦可卿，说明贾府“圣恩甚隆”。应该特别注意戴权谈到贾蓉时的用词“咱们的孩子”。这并非因为太监心理变态把别人的孩子说成自家孩子，而是透露信息：贾府马上就跟皇帝是一家了，皇帝身边的人已把贾府子弟看成“咱们的孩子”。戴权称贾蓉是“咱们的孩子”，跟秦可卿托梦王熙凤“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一致，是贾元春封妃的预告。

贾蓉龙禁尉买到手，秦可卿摆上“天朝浩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贾珍给贾蓉买的是五品官，秦可卿应是“宜人”而非“恭人”。但旧俗为丧礼体面，亡者灵牌品级可提一级。四品官夫人“恭人”头衔一戴，秦可卿停灵的会芳园两边马上建起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鼓乐厅两边，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对竖起四面大红销金大字牌，上面分别大书：“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家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监生贾蓉之妻转眼间变成四品夫人，这就叫“钱能通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的“死封”特别巧妙。此前贾珍并不缺钱，戴权也一直在卖官，但贾蓉就是个监生。都是国公府长子，都是色狼，贾珍比贾赦还差，贾赦早就给贾琏捐个“同知”，五品顶戴，贾珍却从未想到给儿子安排“前程”，他一直忙着寻花问柳，哪儿关心儿子前程不前程？他给贾蓉捐官，是为秦可卿。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只不过是对豪门大丧锦上添花。秦可卿之死对国公府本是掩鼻之丑的模事，秦可卿出丧却成了展示百年旺族强大社会关系和旺盛“人气”的舞台。秦可卿托梦王熙凤时说：我们这个家族“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现在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繁华到什么程度？秦可卿大出丧做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一日大做佛事。贾珍居然惊动朝廷钦天监的官员来选择秦可卿出丧日期，停灵四十九天，接受亲友为秦可卿吊丧，两百多名和尚道士给秦可卿开道场。这些和尚道士如何忙活？小说用特写镜头写到七五正五日活动：

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筵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悔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众青年尼僧，搭绣衣，鞍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

同时有四组宗教人士轰轰烈烈替秦可卿忙活：

第一组是一百零八位高僧诵经、烧香、烧纸，参拜阎罗王，拘禁作恶的小鬼，宴请救苦救难的地藏王菩萨，请他们给秦可卿打开可以托生到富贵人家的金桥。

第二组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焚烧表章，朝拜道教的三位主宰，求他们保佑秦可卿。(www.xing528.com)

第三组是五十位高僧烧高香、点明灯、烧冥纸、舍饭食给饿鬼，叫他们不要纠缠秦可卿，替秦可卿祈福解冤除灾。

第四组是十三位年轻小尼姑搭起美丽的绣衣，拖着鲜红的绣鞋，在秦可卿的灵前默默念诵，接引从仙界传来的咒语，送秦可卿早日进入极乐世界。

二日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有多少奴仆忙活秦可卿的丧事？王熙凤点花名册，按十位数派活：二十个管给来客倒茶；二十个管木家亲戚茶饭；四十个在灵前添油挂慢守灵供饭供茶举哀；三十个照管门户。这是一百一十名。还有王熙凤按个位数派的活：四个管茶碟茶器；四个管酒饭器皿；八个收祭品；八个管灯烛。共二十四名。加到一起，参加秦可卿治丧活动的宁国府奴仆一百三十四名！

三日咨意奢华的棺木。贾敬对孙媳丧事不管不问，贾珍放开胆子胡作。他看了几副棺木都不满意，恰好薛蟠来吊唁，说他的店里有块出在横海铁网山上的桔木，做了棺材万年不坏。原是给义忠亲王老千岁准备的，因老千岁坏了事，一直封在店里。贾珍喜之不禁。把木头抬来一看，那墙木“纹若槟榔，味若檀跷，以手扣之，牙挡如金玉”。贾珍问薛蟠多少钱？薛大呆子说：拿一千两银子只怕没地买，什么价不价的，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贾珍大喜，马上下令解锯。贾政劝阻：“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硷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贾政既是贾珍的叔叔又说得在理，但贾珍不听，他心疼得恨不能代秦氏去死，还吝惜什么千两银子买不到的棺木？

那么，世界上真有叫“墙木”的木头且长在演海铁网山上吗？压根没有！查任何字典也找不到。这是曹雪芹写小说虚构出来的，有很深的讽刺意味。“墙”是船上的桅杆，暗喻苦海泛舟无边无际；“墙木”生长在“演海铁网山”，“横海”是海样深停聚不流的污水，也就是俗说“迷津”；“铁网”是铁丝织成、挣不脱的尘网。“演海铁网”意即堕人迷津、陷人尘网。淫丧天香楼的秦可卿躺进了在污水里长起来、充满险恶、象征堕人茫茫迷津、陷人苦难尘网的桔木做成的棺材，永世不得翻身。晚清红学家洪秋蕃提出：秦可卿最爱贾蔷，“蔷”“墙”音同，贾珍用墙木给秦可卿做棺材，聊慰秦可卿幽魂于地下。

四曰超规格的送葬队伍。

六十四个青衣请出来秦可卿的铭族上写着：“浩封一等宁国公家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枢”。

“强寿”是长寿，秦可卿不过二十岁。 “强寿”暗藏 “强死”，自杀而死。按常理贾珍不会用这个词，“强寿”是曹雪芹故意加的。

跟“恭人”配套的“执事陈设”全部现赶着新做出来，一色光艳夺目。宝珠按未嫁之女摔丧驾灵，十分哀苦。这段描写令人喷饭：四品夫人是现造的，未嫁之女也是现认的。

秦可卿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把贾府的权势、地位、豪门的网络都表现出来了：有镇国公等六位国公继承人，有南安郡王之孙等七位郡王的继承人……公侯伯子男悉数到齐，王孙公子不可胜数，大轿小轿不下百余辆，这些来宾的摆设跟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摆了三四里远。这是何等的气派，何等的排场！这样的气派和排场当然也就跟后来的大衰落、大败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跟极力铺张的送葬队伍相映成趣是高规格的“路祭”。因为宁国府的权势，皇室“四王”——东平王、南安王、西宁王、北静王在贾府送葬路旁搭起彩棚，奏起哀乐，点上香烛，祭奠亡灵。这样的路祭，应该是贾府权势的最高表达了。

“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这句话在其他任了可小说里找不到，只能从《红楼梦》看到。十几个字，写尽繁华，写尽大殡里边的权势。

秦可卿大出丧是曹雪芹通过写死亡事件洞察社会、透视人生、描写封建末期风俗的大手笔。只有确实经过豪华富贵生活，才能写出这样的场面。秦可卿大出丧，跟《金瓶梅》李瓶儿出丧、《歧路灯》谭孝移出丧、《聊斋志异.金和尚》出丧，成为中国古代小说最著名的四大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