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风情谭》：太虚幻境中的风月宝鉴

《风月宝鉴》是曹雪芹早期的书稿，进入《红楼梦》后变成太虚幻境的一面镜子。“以假为真”是曹雪芹精辟讽世之语，也是风月宝鉴出现的主要意义：要从美色中见骼镂，从富贵中见贫穷，从繁华中见凋零， “好知青家骼镂骨，就是红楼掩面人”。

《风月宝鉴》本是曹雪芹的早期作品，进人《红楼梦》，成为踱足道人给贾瑞的镜子。作者的良苦用心是：风月宝鉴有正面和反面，看《红楼梦》也得正反两面都看；对人间万事，同样既得看正面，更得看反面。

《风月宝鉴》文本未传下来，根据各种线索推测，曹雪芹这部早期作品专写因“风月”丧命的故事，以贾琏、贾珍为男主角，王熙凤、秦可卿为女主角。男女主角都是风月中人。与贾琏、贾珍有染的女人，围绕王熙凤、秦可卿奢望“风月”的男人，概无例外，不得好死：

贾瑞：因勾引王熙凤，痴迷不悟，葬送性命；

秦氏姐弟：秦可卿与贾珍爬灰，秦钟与智能私通，命人黄泉；

尤氏姐妹：尤二姐先跟贾珍父子聚磨、后嫁贾琏为妾，终被王熙凤害死；尤三姐因跟姐夫贾珍有染，遭柳湘莲拒婚而自杀……

已失传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靖藏本第十三回回前题诗很像从《风月宝鉴》直接引过来的：“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请观《风月鉴》，多少泣黄泉。”“一步行来错”指动辄上床的淫乱行为。秦可卿跟公爹上床，贾瑞企图跟嫂子上床，都是风月孽债。

秦可卿和贾瑞的故事进人《红楼梦》做了关键性修改：《风月宝鉴》中自缴的秦可卿变成病死，留下淫丧天香楼的蛛丝马迹；《风月宝鉴》中跟王熙凤有染的贾瑞，变成单相思性饥渴而死，留下王熙凤恶意勾引贾瑞的描写。

《红楼梦》第十一到十三回，交错描写秦可卿和贾瑞先后病重，要吃人参。王熙凤劝秦可卿：一天两斤咱们也吃得起；贾瑞需吃独参汤，家人来荣国府讨，王熙凤只给二两参须参末。这是两个对应情节，两个身份完全不同的人跟王熙凤和人参都有关系。一个是贾府富贵少奶，一个是穷酸木家，两个不同人物的重病，连人参都不能起死回生，因为他们得的是耽情风月、错走人生之病。

贾瑞长什么样儿？新老版电视《红楼梦》里都其貌不扬。我却估计贾瑞模样秀美，甚至可称“风流调就，否贝他不会自认有资格跟凤姐调情。我这样推测是有根据的。跋足道人把箕着“风月宝鉴”的镜子交给贾瑞时说，这镜子是警幻仙子所造，“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在《红楼梦》中贾瑞是唯一照过风月宝鉴的，他能不聪明风雅吗？极大可能，正因为贾瑞风流儒雅——其祖父名“代儒”即代表儒雅——在《风月宝鉴》中，贾瑞跟凤姐发生了艳遇，后来凤姐有了新情人才把他甩了，于是有了凤姐伙同贾蓉、贾蔷将贾瑞虐玩至死的情节。《风月宝鉴》中的贾瑞千错万错错在一个字：穷。这样写自然也有社会价值，但不如进人《红楼梦》后的故事意义更深。

进人《红楼梦》后的王熙凤，用现代文艺观点看，曹雪芹赋予她双重职责：其一，通过凤姐理家成为贾府盛衰主线；其二，是在一夫一妻多妾制封建婚姻范围内追求爱情单一，跟二三其德丈夫不断斗争的悲剧爱情女主角，和追求爱情婚姻自主选择、精神恋爱的林黛玉意义不同的爱情女主角。因为有这样的构思，曹雪芹让王熙凤跟《风月宝鉴》另一位女主角秦可卿分道扬镣。秦可卿仍操风月人物旧业，王熙凤却成为英姿飒爽的巾帼人物。《风月宝鉴》原有情节随之大幅度改变，成了王熙凤跟贾瑞并没有肌肤相亲而是毒设相思局。

《红楼梦》中，王熙凤风情万种，风流放诞，却有条重要底线：跟丈夫之外的男子没有婚外情。这一点很重要。贾琏受贾母派遣送林黛玉到扬州奔丧，来回数月，王熙凤“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胡乱睡了”这个奇怪的用词特别出彩，它写出凤姐因贾琏在外、鸳被独温的百无聊赖。凤姐和平儿拥炉倦绣，睡下后“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这些描写说明王熙凤既忠于贾琏，又慎独。贾琏不在，她把平儿招进来一起睡，二人谈话内容也围绕远游在外的贾琏。如果王熙凤真像程甲本胡编的那样跟贾蓉贾蔷不清不楚，此时她完全可以将他们勾来做野鸳鸯。(www.xing528.com)

忠于丈夫不等于不玩感情游戏，“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玩的就是考验自己魅力和手段的虚拟“网恋”式游戏。王熙凤确如周瑞家的向刘姥姥介绍所说“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毒辣、阴险、狠招迭出，捉弄起人来智商很高。她在贾府爷们儿中招降纳叛，把贾蓉贾蔷变成马前卒。这帮穷极无聊、闲得发愁的贵族青年男女把取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上，拿贾瑞态意恶搞，王熙凤的口甜心苦、两面三刀跃然纸上。

王熙凤到宁国府赴宴，贾瑞在会芳园突然冒出来请安时，凤姐虚与委蛇，说些客气话，贾瑞却接连两次说出他跟凤姐“有缘”，且“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聪明的凤姐岂不明白贾瑞想什么，她接着说：“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此时凤姐只想尽快摆脱贾瑞。贾瑞却以为凤姐对他有好感，得寸进尺地说要去给凤姐请安，还说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直到这时，凤姐才做出教训贾瑞的决定，说“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分明鼓励贾瑞进一步行动。贾瑞“越发不堪难看”。凤姐接着假意关心：“你快去人席去吧。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拿住罚酒”似乎平常，仔细琢磨却有点儿暖昧。犯什么事给“拿住”还得“罚酒”？古语“叔嫂不通问”，贾瑞跟嫂子在一起给人拿住罚酒，自然是风流事。想三想四的贾瑞一听，肯定认为凤姐对他有情，把他们在一起闲聊看成“准幽会”啦。

王熙凤最初不过想让贾瑞受点儿磨难使其知改，当贾蓉、贾蔷两个闲得无聊的家伙掺和进来，贾瑞的大灾大难才真正临头。

贾瑞第一次“西穿堂门”约会，估计不过是平儿把穿堂门关上。，没想到寒风冻不灭贾瑞风月心，继续死缠硬磨。凤姐于是“点兵派将，设下圈套”。她勾引贾瑞时说的“两个糊涂虫”贾蓉和贾蔷，头脑清醒、步骤紧密，配合演双簧。对贾瑞来说，最尴尬的也许不是怀里心爱的嫂子突然变成侄儿贾蓉，而是贾蔷举灯“捉奸”。就家庭关系说，贾瑞跟贾蔷是叔侄，就学校关系说是师生。贾瑞双重的无地自容，只能赶紧认栽，给贾蔷写下五十两银子的借契。他也不想想，为什么半夜三更贾蔷出现，纸笔都是现成的？贾蔷在《红楼梦》露面机会不多，仅这次“捉奸”就把这个机灵坏小子写绝了，他不仅敲贾瑞个大竹杠，还将贾瑞安排到大台矶底下，接着，头顶上一桶屎粪泼下来……王熙凤布置的“捉奸”闹剧严丝合缝。贾瑞“甜蜜幽会”结果是，满头满脸屎尿，冻得冰冷打战，回家被爷爷责打，再被贾蓉、贾蔷索债……

王熙凤对贾瑞情话挑引，步步设局，层层撒网，贾瑞如陷泥淖不能自拔。她为什么要戏弄贾瑞？有两条可能同时存在的理由：

一是凤姐想教训贾瑞。一个穷苦本家，竟然想荣国府管家奶奶的好事，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就是平儿所说：癫蛤蟆想吃天鹅肉。贾瑞的调戏，严重伤害了以凤凰自居的琏二奶奶自视甚高的自尊心，得狠狠教训他。

一是穷极无聊的少奶奶故意玩感情游戏，用诱人术将傻乎乎的猎物吸引到石榴裙下，然后再狠狠地踢开。玩这场游戏既可以满足对自己美貌、心机的好胜心理，又可以打发无聊时光。

早期点评家护花主人评：“第十二回写贾瑞之痴邪及凤姐之险诈，真有张藻画松、双管齐下，一作生桥、一作枯枝之妙。贾瑞固属邪淫，然使凤姐初时一闻邪言，即正色呵斥，亦何至心迷神惑，至于陨命。”

贾瑞因苦恋王熙凤被当猴耍了。很多研究者都认为他自作自受，连善良的平儿都说贾瑞是“没人伦的混帐东西”，“叫他不得好死”。其实贾瑞比贾琏强些，他爱了不该爱的人，但他至少对王熙凤爱情单一。设想如果贾瑞因为性苦闷去找薛蟠的“朋友”芸儿，还至于因“自慰”病人膏育吗？贾瑞却只对王熙凤相思人骨，多可怜的痴情！跋足道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送来了风月宝鉴，嘱咐“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贾瑞照反面，“只见一个骼麟立在里面”。骼镂是什么意思？冯其庸教授在《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中解读是：“警醒世人，如都能从美色中见骼镂，于富贵时见贫穷，于繁华时见凋零，则能自得超度矣。”脂砚斋评语：“好知青家骼镂骨，就是红楼掩面人。”脂砚斋用“青家”对“红楼”，醒世范围更广，所谓“风月宝鉴”不仅警示男女之情，还包括了繁华生活的全部。

如果贾瑞按照踱足道人的话来做，只照反面不照正面，刻苦收敛自己，不想风花雪月，他会渐渐地康复；可他偏偏照正面，把镜子里向他招手的凤姐、虚幻的凤姐，实际是索命鬼，当成爱怜对象，迷恋于淫乐，就只有送命了。贾瑞家人烧镜子，“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以假为真”是曹雪芹苦口婆心的精辟讽世之语，是风月宝鉴这面镜子在《红楼梦》出现的主要意义。贾瑞为凤姐的假戏赔上真命，红楼儿女把眼前繁华当成铁打江山，都会迎来无路可走的梦醒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