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与贾宝玉的春梦：红楼梦风情谭

秦可卿房间什么样儿？甜、香、美、艳、淫。曹雪芹用历史和文学中风月人物用的器物如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的金盘、红娘抱过的鸳枕，造就秦可卿的香闺，这是中国古代小说风月人物最有韵味的描写，也是贾宝玉做春梦的前提。警幻仙子在梦中对贾宝玉做出“意淫”评价。“意淫”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红楼梦》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贾宝玉到宁国府玩累了要睡觉，宁国府人先请他到屋宇精美、铺陈华丽的上房内间，估计是贾珍用来摆门面的书房。迎面挂着一幅燃黎图，两边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燃黎图”画的是汉代刘向夜间在天禄阁校书，有仙人来，用太乙之精吹蘸杖出火，为其照明，向他传授《五行洪范》。“燃葵图”是儒家劝读的画。对联意思是：把世间人情弄懂就是学问，能圆熟应付人际关系就是文章。画和对联都是劝人入世。而封建社会最重要的人世就是入仕，贾宝玉恰好既不喜欢读书做官，也不喜欢跟峨冠博带者来往。他坚决不肯在这个房间睡觉，秦可卿这才带叔叔贾宝玉到了自己的房间。

秦可卿房间什么样儿？甜、香、美、艳、淫，这是曹雪芹对秦可卿香闺的定位，也是古代小说风月人物环境最有韵味的描写。

秦可卿房间的绘画、对联、宝镜、金盘、卧榻、纱帐，都是现实生活中的物品。曹雪芹极尽夸张调侃之能事，赋予每个物品“风流”、“放荡”的弦外之音。秦可卿香闺的器物是曹雪芹为创造人物形象虚构的，脂砚斋说是“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

贾宝玉刚进秦可卿房门，便有股细细的甜香袭了过来。宝玉夸奖“好香”，脂砚斋将此香叫“引梦香”。“细细的甜香”既是秦可卿房间里薰的香，也暗示秦可卿风流妩媚如甜香，对男人有不可抗拒的魅力。贾宝玉“眼汤骨软”将他受到的吸引刻画人骨。

秦可卿卧室墙壁上挂着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所谓“海棠春睡”并不是画大自然的海棠，而是画杨贵妃醉卧。唐明皇曾用“海棠春睡”形容杨贵妃。唐伯虎未必画过《海棠春睡图》，曹雪芹却把它挂到秦可卿的墙壁上，是用杨妃的美艳放荡比拟秦可卿。

《海棠春睡图》两边是宋学士秦太虚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是幅诱人入梦的对联。秦太虚即秦观，字少游，宋代大词人。这副对联在秦观的《淮海集》里却找不到，是曹雪芹故意栽到秦观头上的。所以，曹雪芹不用“秦少游”而用“秦太虚”，暗含虚拟之意。这副对联形容一个美丽的女性情思绵绵不成梦、借酒浇愁。这也是隐秘地写秦可卿喜欢在“情”上下功夫。

“案上设着武贝！！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武贝1l天的宝镜是什么镜？怎么会摆到秦可卿房间？据历史记载，唐高宗曾建造过四壁绪肠是镜子的宫殿，史称“镜殿”。后来武则天跟她的面首张氏兄弟秽乱春宫的活动就在镜殿进行。武则天的宝镜早就灰飞烟灭，曹雪芹却把它搬进秦可卿的房间，这是借用武则天隐写秦可卿淫乱。

“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赵飞燕在上边跳过舞的金盘也不曾传下来，曹雪芹故意把它摆到秦可卿的房间，因为赵飞燕也是个美而艳、秽乱春宫的角色，秦可卿袅娜纤巧与赵飞燕形体接近。

“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唐朝木瓜早就烂得没影儿了，怎能摆到秦可卿的房间？这句话也是暗示房间女主人多情好淫，不过这句话却是曹雪芹以讹传讹。安禄山叛乱前受唐明皇宠爱，杨贵妃（号太真）认他为养子，安禄山跟杨贵妃有私情，安禄山曾用指爪抓伤了杨贵妃的乳，因“指爪”跟“木瓜”形似音近，后来就讹传为“木瓜”，说是安禄山掷木瓜伤了贵妃乳。

“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榻和帐，都是曹雪芹信手拈来，调侃秦可卿居处的极度奢华。寿阳公主乃南朝宋武帝之女，因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飘落额上．数日拂之不去，宫女竟仿效作“梅花妆”；同昌公主乃唐巍宗之女，她的帐子用珍珠串成。

看到这些布置，贾宝玉含笑连连说“这里好”，秦可卿回答“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神仙都能住得，贾宝玉就可以在这里遇仙了。(www.xing528.com)

按说宝二爷睡觉，应由Y铺床展被，秦可卿却越姐代庙，“亲自展开了西子院过的纱袅，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明代传奇《院纱记》写西施院纱时跟范彝定情，元杂剧《西厢记》写红娘抱着鸳枕送莺莺跟张生幽会。“纱袅”和“鸳枕”遂成了偷情的代指。纱表和鸳枕本是小说戏剧虚构的东西，曹雪芹却让秦可卿拿来给贾宝玉布置床寝，这还是为了透露秦可卿是风月人物。

美艳秦可卿的存在是贾宝玉做春梦的重要前提。曹雪芹用历史人物、传说人物、小说戏剧人物中和“淫乱”、“私情”相关的物件，构成秦可卿这个风月人物的氛围。贾宝玉的春梦在这种氛围下才能被诱导出来。贾宝玉为什么跟林黛玉隔碧纱橱入睡从不做春梦，进了秦可卿房就做春梦？因为他进了为风流人物特制的“春境”。刚进入青春发育期的贾宝玉在此氛围中入睡并做春梦，完全可以理解。

不仅秦可卿的香闺对贾宝玉做春梦有诱导作用，秦可卿本人对贾宝玉也有诱惑力。秦可卿如小鸟依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按照弗洛伊德理论，“梦是愿望的达成”。贾宝玉的梦中情人警幻妹子“兼美”成了秦可卿的“套牌车”，说明情窦初开的贾宝玉在潜意识中冲破了叔侄界限，对美艳的秦氏发生兴趣。

秦可卿在贾府被称“秦氏”或“蓉大奶奶”，没人叫她的小名“可卿”，这小名却被贾宝玉在梦中喊出来。贾宝玉喊的其实是警幻妹子之名。《红楼梦》人物取名相当考究。秦家人的名字就是哲理性组合：“情孽”（秦业）、“情种”（秦钟），“情可轻”（秦可卿）。“卿”又是古代对“妻子”的雅称，“可卿”即“此人可做妻子（或情人）”。贾宝玉的梦中情人“乳名兼美字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贾宝玉在现实生活中经常接触并对之产生爱慕之感的三个女性宝钗、黛玉、秦氏，在他的梦中互相重叠，形成了跟他柔情缝蜷的警幻之妹兼美。“兼美”就是兼有薛宝钗、林黛玉、秦可卿三人之美。贾宝玉跟兼美相爱过程中，总是“朦胧恍惚”、“恍恍惚惚”，纯是梦境。

贾宝玉做春梦的对象为什么是可卿，又涉及《红楼梦》成书问题。曹雪芹写作《红楼梦》之前写过《风月宝鉴》，据推测，因性事丧命，是《风月宝鉴》主要内容；贾珍、贾琏、王熙凤、秦可卿是《风月宝鉴》的男女主角；秦可卿勾引幼叔宝玉并与之上床，可能在《风月宝鉴》中有描写。曹雪芹将《风月宝鉴》纳入《石头记》时，却将贾宝玉和秦可卿的关系做了脱胎换骨的改造，秦可卿成了诱导贾宝玉做春梦的环境和条件。

宝黛爱情是《红楼梦》主线，曹雪芹描写柏拉图式“云中之恋”之前，为什么要让贾宝玉先来段跟秦可卿的变形金刚兼美的春梦，接着再跟袭人来段对春梦的模仿？按照第五回警幻仙子的交待，这样做正是要让贾宝玉在感情上走上“正路”。荣宁二公因为家族“运终数尽”，子孙无可继业，‘准嫡孙贾宝玉“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求警幻仙子“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人于正路”。于是，警幻仙子通过让贾宝玉领略仙境的男欢女爱不过如此，教育贾宝玉不要热衷男女之情。

警幻仙子将贾宝玉的性情概括为“意淫”。她对贾宝玉说“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警幻仙子说“意淫”不可言传，脂砚斋却在甲戌本做了解释：“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体贴’二字，故日‘意淫’。”用现在的话来说，“意淫”和云雨无时的“皮肤滥淫”不同，是把人与人之间心灵相通放在首位，即便没有肌肤相亲，却魂魄相通、生死相依。“意淫”成了贾宝玉重要的性格特征。

《红楼梦》第五回写梦，既是曹雪芹的构思梦，又是贾宝玉的春梦。曹雪芹通过让贾宝玉做梦看到金陵十二钗画册的判词，听到“红楼梦”、“枉凝眉”等十二支曲，将自己对整个小说的情节布局和人物命运写出来，曹雪芹借第五回做的小说构思梦，是古今中外小说中独一无二的构思梦、天才梦，用一本书也未必研究得透，我们姑且不论。而贾宝玉的春梦牵涉到《红楼梦》“男一号”性格的形成。贾宝玉在梦中和可卿成亲，是青春期男孩的春梦，也是对贾宝玉的人生有指导作用的警幻仙子让贾宝玉做的警世梦。这个梦让贾宝玉认识到仙境男女情不过如此，接着发生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更无法跟仙境比，于是贾宝玉不再像他的哥哥们那样追求男欢女爱的“皮肤滥淫”，却沿着“意淫”即体贴关怀女性的路子一直走下去。贾宝玉和袭人的肌肤之亲，全书中也唯有此一次。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情，一味体贴，贾宝玉对大观园女儿们这些“水做的骨肉”，不管是迎春探春惜春宝钗湘云等姐妹，还是晴雯金铡平儿香菱等人物，都鲜花供养，尽心呵护。

宝玉的春梦之后，宝玉和可卿分道扬镰。秦可卿沿着“淫”即皮肤滥淫方面发展，在她充满暖昧气息的香闺，跟贾珍做出爬灰丑事，最终淫丧天香楼；贾宝玉沿“情”的方向发展，在“木石前缘”即纯真的宝黛爱情中，演义出古代爱情最动人的篇章，贾宝玉非但没有按荣宁二公的期望，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反而跟封建主流意识形态对着干，成为封建贵族家庭的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