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贾宝玉vs曹雪芹-《红楼梦风情谭》揭秘

贾宝玉出生时口街雀卵大小的通灵宝玉，它作为“随行记者”记录贾宝玉所见所闻，最后成为《石头记》。通灵宝玉既是富贵象征，又是叛逆符号，还是古代小说最著名的“主题道具”。通灵宝玉由无材补天的巨石化成，而无材补天是曹雪芹一生惭恨。贾宝玉挂的通灵宝玉，其实是曹雪芹的化身。

倘若我说，贾宝玉脖子上挂的那块玉就是“曹雪芹”，大概有人会以为我读《红楼梦》读疯魔了。但这是确凿的事实。

我们先看看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什么样儿？人们通常是从电视剧看到的。八七版《红楼梦》拿块绿色有机玻璃制作巴掌大小的“玉”给欧阳奋强挂在胸前。我曾调侃王扶林导演：通灵宝玉是宝玉出生时从他嘴里掏出来的。那婴儿的嘴有多大？您给欧阳奋强挂这么大块玉，衔在河马嘴里还差不多！王导演辩解说：如果照小说描写制作通灵宝玉，全国亿万观众哪个看得清？新版《红楼梦》花七万元买块浅黄色和田玉，雕成通灵宝玉。电视拍完，李少红导演买下收藏。我跟李少红导演在电视台对话时，只顾跟李导演说“额装”，忘了说这块玉。其实我认为李导演用的玉仍嫌大了些，而且跟八七版一样，颜色不符合原著描写。

那么，曹雪芹笔下通灵宝玉多大？什么颜色？什么样儿？“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其真体最小，方从胎儿口中衔下”。通灵宝玉像麻雀蛋大小，颜色如朝霞般红亮，有五色花纹缠绕，晶莹剔透、光芒四射。它两面都有字，正面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反面是“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贾宝玉的命根子通灵宝玉其实是块颇有哲理意味的顽石。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所谓“石头记”，就是石头记录的红尘乐事。石头如何能记载人间故事？小说一开头，来了句“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然后叙述石头无材补天、幻形人世的神话故事：

原来，女娟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娟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渐愧。

就在这块石头悲号惭愧时，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来了。他们在石头边高谈阔论红尘中的富贵，引动了石头的兴趣，要求大师携带它到红尘中看看。二位大师就将这块大石头变成扇坠样晶莹宝玉，带着它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替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喻在贾宝玉口中进人红尘。

石头化为通灵宝玉的过程，仅保存在《红楼梦》早期抄本《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原话是：

（一僧一道）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问（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到（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带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菇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无材补天的巨石变成通灵宝玉，随贾宝玉来到人间，记录红尘事。若干劫后，空空道人访道求仙，来到青埂峰，看到大石头上字迹分明，写满石头无材补天、幻形人世，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故事。空空道人抄来，“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石头记》或《红楼梦》就出世了。

曹雪芹是《红楼梦》无可争议的作者，“披阅增删”是狡桧之笔。这块女祸炼就的石头其实是曹雪芹的化身、曹雪芹的隐喻。根据曹雪芹的朋友记载，“无材补天”是曹雪芹一生最惭恨的事。什么是“天”？“天”就是封建朝廷、封建政权。皇帝是“天子”，封建时代读书人以做天子门生、为天子效力为荣光，进人仕途才能成为“补天”之材，有用之材。在封建社会，不能“补天”就不能为朝廷所用。再弃在青埂峰下，离主流社会更远。“青埂”谐音“情根”，感情之根，爱情之根，更违反封建伦理，因为封建统治者重“礼”（礼教）不重情。

曹雪芹为什么以石头自命、借石头说话呢？这跟他的身世有关。曹雪芹十三岁时父亲曹倾被雍正皇帝抄家、罢官，长时间戴着重枷在吏部衙门前示众。曹雪芹是犯官之子，既不能通过世袭做官，也不能通过科举得功名，这是多郁闷的事！但天才总能找到表现的机会，曹雪芹无材补天，不能出将人相，就幻化成石头，做时代的秘书。

一僧一道在石头要求到人世间一游时说了四句话，说明石头将来记录红尘事，就是记录红楼富家儿女的红尘大梦。这四句话被许多红学家看成是《红楼梦》主旨。联系《红楼梦》所写内容，这四句确有提纲掣领作用：

第一句：“那红尘中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权势和富贵会随时间流逝而消失，元妃省亲，贾府富贵之极，但它不可能永远存在，最后还会被抄家。

第二句：“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紧相连属。”好事总不完美，总会有磨难。宝黛爱情，优美优雅温馨，但就是成不了。

第三句：“瞬息间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坏事悲事总伴随好事乐事并最终取而代之。大观园花红柳绿，园中人青春美丽，但乐极悲生，查抄大观园，风云流散，园中人一个个走的走，死的死。

第四句：“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好事坏事，乐事悲事，都不过一场梦幻。

红楼儿女到头一梦记录到石头上，成为《石头记》，正是一僧一道将顽石变成通灵宝玉的结果，一僧一道不过是曹雪芹的提线木偶。

那么，通灵宝玉在《红楼梦》中起到什么作用呢？

通灵宝玉是贾宝玉永不离左右的“随行记者”。

它像美国的卫星侦察仪，地面上什么东西它都看得清。

它像西方神话的“踱腿魔鬼”，能穿透房顶看房子里发生的事。(www.xing528.com)

它像微型摄像机，拍摄下贾宝玉身边发生的事。贾宝玉不在场时怎么办？它遥控拍摄。

用文学术语说，贾宝玉脖子上这块玉，是天才作家曹雪芹对小说叙事学的伟大贡献，是在第三人称叙事之外，增加个“石头叙事”特殊角度。在世界文学中，这样的写法，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通灵宝玉在小说中曾几次正式露面，向读者提醒自己的存在：

第一次，贾府给秦可卿送殡，秦钟在馒头庵即水月寺跟智能偷情，被宝玉捉住。宝玉表示待会儿睡下再跟秦钟细细算帐。凤姐怕通灵宝玉失落，待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此时，石头出来说话：“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通灵宝玉可遥控观察，它即便不在宝玉身边，宝玉和秦钟如何“算帐”，石头也清清楚楚。它说未见真切，不能乱编，是为宝玉秦钟疑似同性恋的关系留口德和悬念，是曹雪芹玩的黑色幽默。

第二次，贾元春归省，通灵宝玉即无材补天之石以“蠢物”自称，用现场“记者”语气大发感慨：

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此时，自己（石头）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瘫僧、玻道二人携带到此，又安能见得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

第三次，马道婆施法巫蛊贾宝玉、王熙凤，二人突得怪病，百医不治，贾府已给他们准备后事时，仙境中一僧一道化身癫僧踱道，来到贾府告诉贾政：你们家有稀世奇珍可治病，“它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验了。你今且取它出来，待我们持诵持诵，只怕就好了”。贾政遂从宝玉项上取下通灵宝玉递给他二人：

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构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可叹你今朝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拢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衰读，悬于卧室上槛……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

一僧一道跟石头在青埂峰分手十三年，贾宝玉恰好十三岁。十三岁的公子哥儿沉酒“粉渍脂痕”，已经先后有跟梦中兼美、身边侍儿袭人的男女之情，污染得通灵宝玉都不灵了。宝玉的“沉酣一梦”即红楼梦，一僧一道念诵有当头棒喝作用。通灵宝玉起驱邪作用，整部《红楼梦》仅有此一次，这是脂砚斋评语透露的。

通灵宝玉最重要的作用要造就“金玉良缘”，因此成了宝黛爱情的致命障碍，宝玉初见黛玉就摔玉颇有哲理意味：

又问贷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贷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得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得楼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就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心有灵犀一点通，宝玉认为他有玉，黛玉也得有玉，如果黛玉没有，就说明这玉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该摔掉。宝玉一见黛玉就将她供奉在心灵最高处，认为黛玉“神仙似”的，比他和众人都高，如果通灵宝玉真的通灵，该选择黛玉，而不该选择他！贾母说宝玉摔的是命根子，这说明，在宝玉心目中，黛玉重于自己的命根子。

黛玉因为宝玉摔玉而流泪，袭人来劝她，黛玉问起“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要拿来给黛玉看，黛玉却说：“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迟。”此后黛玉看没看过通灵宝玉？肯定看过，因为通灵宝玉的穗子就是林黛玉给穿的，但曹雪芹故意不写林黛玉如何看通灵宝玉。因为，通灵宝玉最终要成就“金玉良缘”，它不能在黛玉眼中露面，必须从宝钗眼中登场。此后这块通灵宝玉成了宝黛爱情的“死穴”，两人一闹矛盾，贾宝玉就砸玉。

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是《红楼梦》爱情故事的命门或关键词。

贾府内外都认为衔玉而诞的贵公子来历非凡，前途无限。贾母对宝玉爱如珍宝。北静王看了通灵宝玉，断言贾宝玉将来会光宗耀祖，“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贾母和北静王都想不到，比起花花公子贾琏、贾珍，贾宝玉才是最不可救药的败家子，是封建家族的叛逆。他不仅和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对着干，最终还悬崖撒手，出家为僧。

曹雪芹第三回借“后人”语气用两首《西江月》形容贾宝玉：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统垮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这两首词形象地概括了贾宝玉的本性。贾宝玉生活的时代，四书五经是经典，青年人想有前途，必须读四书五经，而贾宝玉“怕读文章”。读书做官是最大世务，贾宝玉偏偏把求功名的人看作国贼禄鬼，把封建社会最高道德“文死谏武死战”贬得一文不值。封建社会讲究男尊女卑，贾宝玉偏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就清爽，见了男人就觉得浊臭逼人。

国公府最受宠爱、应该最有前途的贾宝玉，为什么会有如此出格的思想行为？就因为他脖子上挂了块代表曹雪芹思想意志的通灵宝玉！通灵宝玉始终跟贾宝玉同荣共衰，它决定贾宝玉的个性、追求、人生结局。由此看来，说《红楼梦》带有一定曹雪芹自传性未尝不可。

有些研究者将贾宝玉和通灵宝玉混为一谈，说贾宝玉就是石头，贾宝玉就是通灵宝玉，这是没看懂《红楼梦》版本的误读。贾宝玉的前身是赤瑕宫神瑛侍者。瑛者，似玉之石也。“神瑛”即灵性已通的美石。但贾宝玉本身绝不是那块石头，更不是通灵宝玉。

小小一块通灵宝玉，多有哲理性、寓意性！它充满悖论，既是富贵象征，又是叛逆符号，它是古代小说最著名的“主题道具”，它还是作者化身。

如此看来，说贾宝玉脖子上挂了块“曹雪芹”，不曾弄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