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丰富别致的风物,举凡服饰装扮、饮食茶酒、整园林、婚丧礼祭,对刻画人物的万种风情、性格命运,描绘世事变迁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红楼梦》用花娇月媚文字,写文稚之人,述高稚之事,半瓣花上说人情、一滴水中照太阳。诗情画意,隽永耐读。
几年前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罗马尼亚,我在下榻的前罗共中央招待所请布加勒斯特大学的汉学家吃饭,三个吉卜赛艺人主动来弹琴。作为“外宾”,自然不能不听,更不好意思白听。后来我说:虽然不得不支付二十美元小费,但总算在异国他乡制造点儿贾府“钟鸣鼎食”的气氛!我们的话题是《红楼梦》啊!当时,我问褐发碧眼的杨玲教授:你为什么费这么大力气翻译我们的《红楼梦》?她的回答我至今记忆犹新:“《红楼梦》是欧洲文化从来没有达到的高度。”
罗马尼亚汉学家说得不错,欧洲文化高峰被认为是莎士比亚戏剧。莎士比亚用几十个剧创造百十位活灵活现的人物,曹雪芹用一部未完的《红楼梦》也创造百十位活灵活现的人物。莎剧一些次要人物比如仆役、使女相对单调,有时这个剧和那个剧互相重复。《红楼梦》绝对没有雷同人物。同是小姐,黛玉、宝钗、湘云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语言,各有各的处事方式;同是Y,晴雯不会跟袭人类似,性格相似的袭人跟廖月仍有很大不同;同是管家,周瑞家的八面玲珑,林之孝家的就有点儿“托大”;《红楼梦》人物写得好,连偶尔露峥嵘的焦大,都被鲁迅先生说成是“贾府的屈原”。
《红楼梦》是上千年才出一部的好小说。它不仅仅是好小说,还是中华文化标志性“建筑”,红学家都说《红楼梦》“文备众体”。《红楼梦》虽是好玩的小说,但中国古代文化精华,比如《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还有经、史、子,都被曹雪芹熔铸到他的“闲书”里了。
《红楼梦》里有曲折新奇的故事,灵动飞扬的人物,更有丰富别致的风物。当曹雪芹生动细致地写贵族大家庭的吃喝玩乐、婚丧礼祭,描摹贵族男女的诗意享乐时,这些风物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什么可算《红楼梦》风物?人物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嘴里吃的,平时住的,举凡建筑园林、服饰装扮、饮食茶酒,都可以算。
《红楼梦》的可贵还在于它描写的爱情在古代小说戏剧中独一份儿。宝黛爱情不是一见钟情,也基本不算青梅竹马,是志趣一致、爱好相同、心灵呼应。曹雪芹既没像《西厢记》写一男一女“佛殿相逢”,也没像《牡丹亭》写人鬼魂魄相从,更不像《金瓶梅》写尽床上功夫。曹雪芹写的宝黛爱情主要是精神恋爱,是从未有过的三世情,而三世情恰好从“物”开始。林黛玉前身绛珠仙草受到贾宝玉前身神瑛侍者浇灌,林黛玉下凡,是来向神瑛侍者还泪的。进入贾府,宝黛也总是跟那些诗意化的“物”联系在一起,黛玉扛着花锄来葬花;宝玉挨打后黛玉收到了两块旧手帕,写上诗成了“诗帕”;宝玉为阻止黛玉离开贾府,把架子上的西洋自动船藏到被窝里……《红楼梦》写爱情用的是花娇月媚的文字,跟“色”跟“俗”一点儿不沾边。
古代人情小说以《金瓶梅》为始祖,以《红楼梦》为顶峰。《金瓶梅》以写封建社会中下层官场、商海、市井风土人情见长,《红楼梦》则以描绘贵族风情、豪门奢富、公子小姐精神世界取胜。两者均不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那样依仗攻城拔寨、英雄传奇、神魔斗法悦人,而以烛幽探微、别致多彩的风物传奇动人。两者都以家族、家庭为叙事中心,都善于用小物件做大文章,但又有很大不同。《金瓶梅》重在画俗人、叙俗事、表俗情,阐发情欲淫欲,洋溢市井氛围。《红楼梦》则重于写文雅之人,述高雅之事,琴棋书画、诗情画意,彰显文人雅趣与贵族气息。《红楼梦》受《金瓶梅》的影响,但二者有雅俗之分。同是表达感情,潘金莲弹着琵琶唱社会上流行的俗曲,林黛玉手扶花锄吟唱自己创作的心灵之歌。《红楼梦》风物典雅,因为跟这些风物有关的人是雅人:是黛玉、宝钗、湘云这些深闺才女,凤姐这类家政达人,贾母这类享乐高手。
《红楼梦》风物不是寻常小说道具,而是一枝一叶总关情,关乎中华文化,关乎人物命运,关乎故事情节走向。如:
贾宝玉脖子上挂块通灵宝玉,薛宝钗脖子上挂块金锁,史湘云脖子上挂块金麒麟。宝玉、金锁、金麒麟,非金即玉,都是“物”,林黛玉一概没有,经常酸溜溜地说:我哪有什么金啊玉啊?我只不过是个草木之人!其实,林黛玉本身就是最珍奇的物,她的前身是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通灵宝玉和金锁,决定“金玉良缘”和贾府甚至朝廷权力斗争。绛珠仙草决定“木石前盟”即宝黛爱情全过程。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交锋,构成《红楼梦》情节主线。
薛宝钗服用的冷香丸不是寻常的药丸,而是“妇德完人”的个性和命运。(www.xing528.com)
林黛玉初进贾府看到荣禧堂,那才叫排场!黛玉父亲出身探花,任职盐政,官不小,钱不少,但黛玉见了荣禧堂,就知道什么叫小巫见大巫了。
贾宝玉在秦可卿房间午休,武贝I]天、西施用过的东西都成了秦可卿房间的摆设,是真实摆设还是寓意化描写?而没有秦可卿香艳迷人的闺房,贾宝玉进不了太虚幻境,做不出预示金陵十二钗命运和《红楼梦》结局的大梦。
王熙凤不在宁府花园遇到贾瑞,毒设相思局大戏没法上演;而吊死在天香楼的秦可卿带出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贾宝玉路渴北静王的故事。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见识了满身缕罗珠宝的王熙凤和她的西洋自鸣钟,还遇到来借玻璃炕屏的贾蓉。二进荣国府,成了贾母的贵宾,进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蓄芜苑、拢翠庵……曹雪芹借穷苦老抠刘姥姥视角搞陌生化欣赏,用大观园的“物”彰显贵族之家的享用。按曹雪芹构思,将来贾府事败,刘姥姥还要三进荣国府救助王熙凤。
《红楼梦》是贵族之家的“食谱食经”,其饮食描写是故事、人物、世态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何谓“安富尊荣”?何谓“豪华靡费”?看贾府的玉粒金药就知道了。鹿肉宴、螃蟹宴、仲秋宴、元宵宴、贵妃归省、怡红夜宴……各种大宴固然重要,偶尔出现的小吃也耐人寻味。宝玉挨打后想喝的小荷叶小莲蓬汤,刘姥姥品尝的凤姐茄鳌,还有拢翠庵品梅花雪,写尽贵族享受。
曹雪芹连黛玉进府都一笔不写林姑娘穿戴,小说写一半,突然在芦雪广联诗前细描黛玉的大红羽缎肇衣。大观园裘衣秀为何此时开场?
贾宝玉披着北静王给的蓑衣进潇湘馆,离开时手上多了林黛玉给的玻璃绣球灯。蓑衣和玻璃灯隐藏着什么人性密码?
红楼人物命运伴随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在钟鸣鼎食的荣国府、“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徐徐铺开。大观园是《红楼梦》最精彩的“物”,是古代建筑园林艺术在古代小说中最精彩的呈现。大观园是为何及如何建立的?为什么潇湘馆成了林姑娘的性格延伸、荡芜苑成了宝姑娘的特有氛围、怡红院成了贾宝玉的性格侧面,而大观园正殿却成了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昙花一现?
半瓣花上说人情,一滴水中照太阳。红楼风物总随红楼人物活动。《红楼梦》有些回目即用“物”命名:“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玻璃世界白雪红梅”。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物”在红楼故事中层出不穷,为红楼人物命运添砖加瓦。曹雪芹以对人生的烛照洞见,借平凡的日常事物,写出这部盖世奇作。正因为《红楼梦》风物对人情、世情描写起重要作用,在剖析红楼风物基础上做“风情谭”,才大有文章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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