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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作家《儒林外史》:吴敬梓的贡献分析

时间:2024-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国对之子吴旦,即吴敬梓的祖父是监生。《儒林外史》大约就是在他三十六岁以后对举业完全绝了念头时写的。这一切,正是《儒林外史》严肃的现实主义创作的基础。《儒林外史》之外,吴敬梓还著有《诗说》七卷,《文木山房集》五卷。《儒林外史》以巨大的篇幅集中批判了科举考试和八股制艺。由此也可以认识、了解《儒林外史》批判科举制度的重要意义。吴敬梓在《儒林外史》前几回中,描写了两个科场中

三位作家《儒林外史》:吴敬梓的贡献分析

(一)吴敬梓的生平和思想

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字敏轩,晚年号文木,安徽全椒人,生于清康熙四十年(1701),卒于乾隆十九年(1754),生于一个“名门望族”的官僚家庭中。其曾祖弟兄五人,除国器为布衣外,国鼎、国缙、国龙都是进士,曾祖父国对是探花。国对之子吴旦,即吴敬梓的祖父是监生。吴旦的弟弟是举人。国龙有两个儿子,一是进士,一是榜眼。明清之际“五十年中家门鼎盛”(程晋芳《吴敬梓传》)。《儒林外史》第三十回郭铁笔恭维杜慎卿说:“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门生故吏,天下都散满了,督、抚、司、道,在外头做,不计其数。”这正是对吴家景况的真实写照。但是,他父亲霖起却只是个拔贡,做了几年江苏赣榆县的教谕,“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悌,劝农桑’的呆话”(《儒林外史》三十四回高老先生的话)。结果惹得上司生气,把官爵弄丢了。吴霖起为人耿介,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能“守子云之玄,安黔娄之贫”(《移家赋》),又有孝敬父母之心,早年曾因家中有高堂老母,而不去做官。他死后,家道更衰落了,吴敬梓在其《移家赋》中感叹道:“于是君子之泽,斩于五世,兄弟参商,宗族诟谇……若敖之鬼馁,而广平之风衰矣!”吴敬梓就是在这样没落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

吴敬梓受家庭环境、特别是他父亲的影响很深。由于母亲早卒,他十四岁就随父亲在赣榆任上,二十岁举秀才,二十三岁遭父丧。他父亲的思想品德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始终怀念不忘。像《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每当有人提起和他父亲的关系时,他总是格外的招待和照顾。这正是吴敬梓自己情感的真实反映。他蔑视功名,放浪不羁,讲究孝悌和“文行出处”,都与家庭环境和他父亲为人处事对他的耳濡目染有密切关系。

他“性复豪上,遇贫即施”(程晋芳《吴敬梓传》),不久便把万贯家资挥霍干净,奴仆也相继逃散。宗族邻里都鄙视他,他不得不于三十三岁那年迁往南京居住。三十六岁时,安徽巡抚赵国麟征他应“博学鸿词”科考试,他托病辞却。《儒林外史》大约就是在他三十六岁以后对举业完全绝了念头时写的。从此直到五十四岁在扬州逝世,他的生活是非常艰苦的,主要依靠卖文和朋友周济勉强维持生活,有时竟至于断炊。在扬州时遇见曾经富贵后来贫困的程晋芳,他握着程的手痛哭说:“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程晋芳《吴敬梓传》)虽然如此,但他并不向艰难妥协,“生平见才士汲引如不及,独嫉‘时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则尤嫉之……缘此,所遇益穷”(程晋芳《吴敬梓传》),始终表现出一种顽强的精神。

吴敬梓是憎恶当时社会的,憎恶当时社会的科举制度、功名利禄和腐败的道德风尚等。他的言行、著述、立说都与这个社会是对立的,他坚持“治经”,把“治经”作为“人生立命处”,也用来与这个腐败社会相对抗。他思想中有许多新的进步因素,如尊重下层人民、要求平等和企图突破封建秩序的羁绊等。但他的思想体系是正统的儒家思想,他企图利用孔孟所谓的“名教”,来改变当时的社会,挽回这个社会灭亡的命运。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金兆燕在哭他诗中有句云:“丈夫抱经术,进退触藩羝。于世既不用,穷饿乃其宜。何堪伍群小,颠倒肆诋欺!”(《甲戌仲冬送吴文木先生旅榇于扬州城外登舟归金陵》)正说明他的政治见解不能实现的矛盾和痛苦。

由此可见,吴敬梓一生经历了由富贵到贫贱的过程,也经历了一段严峻、痛苦的思想斗争。他接触到社会各个阶层,特别是知识阶层,看过别人的嘴脸,受到过冷遇,体察到世态的炎凉,经历了人情的冷暖。他的头脑更清醒、冷静起来,观察社会就更深入了。他不但看到那些无耻文人的卑鄙、堕落和官僚地主及其爪牙的腐朽、贪婪,而且还透过这些现象看到其与封建制度的联系。同时他对下层社会职业卑下的人们产生了感情,称许并赞扬了他们。这一切,正是《儒林外史》严肃的现实主义创作的基础。

《儒林外史》之外,吴敬梓还著有《诗说》七卷,《文木山房集》五卷。《文木山房集》有古典文学出版社刊行本。《诗说》已失传,但从《儒林外史》中也可以看到他对《诗经》的一些见解。

(二)《儒林外史》对封建社会的批判

《儒林外史》主要内容是什么?它主要批判了些什么?作者借闲斋老人写的序中说:

夫曰“外史”,原不自居正史之例也;曰“儒林”,迥异玄虚荒渺之谈也。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有心艳富贵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篇中所载之人,不可枚举,而其人之性情、心术,一一活现纸上。读之者,无论是何人品,无不可取以自镜。

他简明清楚地说明《儒林外史》所写的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即所谓“儒林”,而中心内容则是批判这些知识分子的功名利禄观念,描写他们在追求功名利禄过程中的“性情”、“心术”、精神面貌和道德风尚。其目的在于“善者,感发人之善心;恶者,惩创人之逸志”。即有益于社会人心,所谓“经世致用”者也。

《儒林外史》以巨大的篇幅集中批判了科举考试和八股制艺。这是明代以后我国封建士大夫追求功名富贵的主要途径,所以作者首先从这里切入。八股制艺是封建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到了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则登峰造极。当然,这绝非偶然,而与当时社会有密切联系。当时清朝的政权虽然已经巩固,但为了更强化其政权,进一步桎梏知识分子的思想,因此即极力提倡八股考试,并以功名利禄作诱饵,把一些毫无气节和意志不坚定的知识分子撮弄得心魂颠倒、精神失常,他们只会鹦鹉学舌,剽窃古人只言片语,而不能独立思考,抒发己见。这就造成整个文化界思想的停滞、腐朽。章实斋在其《答沈枫墀论学书》中说:“自雍正初年至乾隆十许年,学士又以四书文义相为矜尚……至目通经服古谓之杂学,诗古文辞谓之杂作。士不工四书文不得为通。又成不可药之蛊矣。”在这种情况下,“翰苑清才,而竟有不知司马迁范仲淹为何代人,汉祖、唐宗为何朝帝者”(康有为《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可见八股制艺对人民思想奴役的情况。由此也可以认识、了解《儒林外史》批判科举制度的重要意义。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前几回中,描写了两个科场中的人物,即周进和范进。他们都是淳厚又老实的人,但在科场上一直考到五六十岁也未考取个秀才,蹭蹬潦倒,生活无着。周进起初做私塾教师,尚勉强糊口,后来被辞掉,不得已和他姐丈金有余等商人一起做生意。到省城去,偶然见到贡院,便勾起心思,请求进去浏览一下,不料见了号板,即“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醒人事”,经别人救活后,又“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人们“见他真切”,便凑了些钱替他捐了个监生,他即感激不尽地说是“重生父母”,来世“变驴变马也要报效!”范进中举一段也写得深刻入微。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童生,后来好不容易考取个秀才,又要去考举人,为向岳父要盘费,被岳父骂得狗血喷头:“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但他终于偷着去考了一次,回家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自己抱了一只鸡,插着草标,到集上去卖。报子来报喜,有人来寻他,告诉他中了。他不信,不耐烦地说:“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只鸡去救命,为什么拿这话来混我?”当他回家真正看到报帖之后,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接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事。”被人救活之后,他竟疯了,遍街乱跑。这两个人物的行为既可笑又可悲,科举制度对人们思想奴役如此之深,使一些知识分子丧魂失魄,忘乎所以,一生除了举业之外,别无所求。封建统治阶级的手段多么阴毒!

这些知识阶层为什么如此热衷举业呢?难道只为了追求一个秀才吗?所谓“苦读了几年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不是的,作者更深入地揭示了他们热衷举业的原因。如周进、范进中举之后,有送田产的,有送店房的,有送细瓷杯盘的,还有破落户投身为仆的。范老太太起初并不了解他儿子为什么那样迷恋科举,当她知道细瓷杯盘和丫环使女都是自家的时候,才领会到其中的真义,随即一声大笑,昏迷不醒。周进最初多么尴尬卑下,后来做了广东学道,主考时看到范进在严冬季节,“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自己则“绯袍金带,何等辉煌”!作者并未正面表示意见,全是纯客观地描写,一“辉煌”,一“乞缩”,显示出功名利禄在他们思想观念中的重要地位。功名利禄使这些知识分子堕落无耻、迂妄无知,整天揣摩八股,把八股文奉为经典。马二先生即曾说,读书是为了应举,应举就是为了做官。并且说孔子生在现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十三回)。高翰林高谈龙虎榜时,认为“我朝二百年来,只有这一桩事是丝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四十九回)。鲁编修则认为天下知识学问尽在于八股文,“八股文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十一回)。在他的教养下,鲁小姐也大读文章讲八股,“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当她发现自己的丈夫遽公孙不善此道时,便“愁眉泪眼,长吁短叹”,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好好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红楼梦》三十六回)这些人都是八股文虔诚的遵奉者和热烈的宣传者,一谈起八股制艺来,好像要先焚香沐浴似的那样郑重、严肃、认真。然而他们的灵魂却是那样空虚、无聊和龌龊,他们越严肃认真,越令人感到卑鄙可笑。这是吴敬梓讽刺艺术所达到的成功效果。

科举制度毒化了知识分子,腐蚀了思想界,对科举越热衷的人,头脑越冬烘,不学无术,道德败坏。张静斋、汤知县、范进在一起谈论历史人物,即暴露了他们的迂腐和无知:

张静斋道:“想起洪武年间,刘老先生……”汤知县道:“那个刘老先生?”静斋道:“讳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进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静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读过的。后来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访普’的一般。”(四回)

刘基是元朝至元年间的进士,元亡后朱洪武曾聘他,他不来,后经总制孙炎请来,在南京建立一座礼贤馆让他住。朱洪武根本没有“私行到他家”的事。这些举人进士们却“口若悬河”,当作“本朝确切典故”来谈论,真是可笑极了。又范进被钦点为山东学道,竟连苏轼是谁都不知道。八股制艺把人们给荼毒了。

科举制度的实行,人们不但不追求知识,也不砥砺德行,令人们道德败坏,丧尽廉耻,到处招摇撞骗。如匡超人本来是一个朴厚愚孝的人,靠自己劳动维持贫苦的家庭生活,由于受社会风气的熏陶,也读起八股文来,并终于中了举。从此,他就变了,虚伪、奸诈、欺骗无所不用其极。他在李给谏面前扯谎,说家里没有妻子,骗娶了辛小姐;又向别人吹牛,说自己是“正途出身,考的是内廷教习,每日教的多是勋戚人家子弟”;又说自己的文名也够了,山东、山西、河南、河北、陕西五省读书人家里都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当别人指出,“先儒”是逝世之儒时,他也禁不住面色绯红。这些人就是如此卑鄙、无耻。他们的生活、阶级地位变了,思想感情、道德面貌也随之变化,可见他们的堕落不是个人的原因,而是封建社会和科举制度促成的。

此外,作者还批判了当时社会中一些假名士。他们连那些无知之辈通过科举求取功名的能力也没有,只得以扯谎骗人混饭吃。如古貌古心的杨执中,怪模怪样的权勿用,开头巾店的景兰江,盐务巡商支剑峰,骗子手牛浦等。他们标榜风雅,到处做偷鸡扒狗的勾当,疯疯癫癫丧尽廉耻。在这种社会风习影响下,俚俗风尚变了,人们都趋炎附势、利欲熏心。作者集中描写了五河县的败坏风俗:

五河的风俗,说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着嘴笑;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那个人会做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问五河县有什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什么出产稀奇之物,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那个有品望,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德行,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才情,是专会奉承彭乡绅。却另外有一件事,人也还怕,是同徽州方家做亲家。还有一件事,人也还亲热,就是大捧的银子拿出来买田。(四十七回)

正如余大先生所说:“我们县里,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作者对这些恶劣风尚深恶痛绝,给以尖锐的讽刺和批判。

在对清代社会的剖析批判中,作者对封建礼教的虚伪、残酷也给以深刻地揭露和鞭挞。王德、王仁兄弟二人都是科场出身的所谓“廪膳生员”,他们口头上讲的都是礼义廉耻,说自己“全在纲常上做工夫”,但行动上都丧尽廉耻,完全为了银子。他们接受了严监生的钱,便不顾骨肉之情,当自己的妹妹卧床不起时,就把严监生的姨太太立为正室(五回)。范进和荀玫正身穿重孝,一个到高要县去打秋风,装做尽孝,不用象牙筷子,却大吃其虾仁圆子。一个匿丧不报,偷着去求周司业、范通政保举。这些人就是如此利欲熏心,趋炎附势。作者通过他们自己的言行揭示出他们所尊奉的礼教的虚伪骗人。此外,封建礼教的确也毒害了一些心地纯良的人,他们本来很朴实,由于受礼教的荼毒,便一心一意要做封建社会的顺臣或“良民”,虔诚地崇拜封建道德信条,结果害了自己。王玉辉就是这样的人物。他女婿死后,女儿要殉节,他不但不阻拦,反而劝她这样做,他说:“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呢!你竟是这样做罢。”他的妻子痛哭流涕地劝女儿,他却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当他女儿绝食殉夫的消息传来后,他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他却对妻子说:“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说着仰天大笑:“死的好!死的好!”当他女儿的神主入节孝祠那天,全县的官、绅、士子等名教人物都来入祭,“在明伦堂摆席,通学人要请了王先生来上坐,说他生这样好女儿,为伦纪生色”。他这时却“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其后“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下不忍”,便到外地去游玩排遣,“一路看着水色山光,悲悼女儿,凄凄惶惶”。来到苏州,“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这一段描写,深刻地揭露出礼教吃人的本质,揭露出礼教的野蛮和残酷。王玉辉毕竟是一个普通人,具有父亲对女儿的抚爱心肠,

这件事不能不引起他内心的矛盾和痛苦,这正是冷酷的礼教与淳朴的人伦关系的深刻矛盾的反映。

吴敬梓在作品中还批判了清代吏治的腐败。这些官吏大都出身于科举考试,都昏庸、贪佞、凶狠、暴虐。他们不顾人民生活的艰苦,贪而无厌地盘剥。高要县的汤知县听张静斋的话,为了向上司表示“清廉”,指望来日“升迁”,当禁宰耕牛的时候,把向他行贿的五十斤牛肉枷在回民老师父的脖子上,牛肉生蛆,把老师父咬死了(四回)。王惠出任南昌太守,接任时先问:“地方人情,可还有什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什么通融?”接任后立刻衙门里便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他可真做到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地步(八回)。彭泽县境内两只盐船被抢了,押船人到县里去告。县令怕损害自己的声名,便声严辞厉地说:“本县法令严明,地方清肃,那里有这等事!”遂责令“两边如狼如虎的公人,把舵工拖翻,二十毛板,打得皮开肉绽”(四十三回)。看吧!这些表面似乎很清廉的父母官,其实是敲剥百姓的民贼。他还与地主勾结在一起,收租征税,无所不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于忍无可忍之时,或自杀,或为“盗”。虞博士在路途中见一农夫自杀,问其原因,他说:“替人家做着几块田,收些稻,被田主斛的去了。父亲得病,死在家里,竟不能有钱买口棺木。”又如四川境内的木耐,山东道上的“响马”,长江边上抢盐船,都“因是冻饿不过,所以才做这样的事!”这便揭露了清代全盛时期的内在本质,说明这个表面威严炫赫的封建王朝,内部矛盾则一触即发。

《儒林外史》批判了封建社会腐朽、黑暗、丑恶等许多侧面,它对这许多侧面的批判,几乎都与科举制度相联系。这并非把这一制度的罪恶强调到不适当的程度,相反地正说明它作为一种上层建筑,对当时社会腐败、衰亡所产生的重要作用。八股制艺毒化了人们的精神灵魂,毒化了思想界,毒化了整个社会,这正是作品集中批判的。

(三)《儒林外史》所反映的作者的社会理想

吴敬梓在对封建社会批判的同时即显示出他对社会的看法、观点和理想。但更主要是通过他塑造的正面人物表现出来。在第一回他就写了王冕这个嵚崎磊落的人物,回目云:“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那么,这一回即概括了全书的主旨和作者的社会理想。所谓“名流”,即文中所写的王冕。王冕是一个安贫乐道的人物,“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却不愿做官,也不愿见官,讲孝道,听母亲的话,认为“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他反对八股制艺,认为读书人有了这条荣身之路,便“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在政治上反对“以兵力服人”,主张“以仁义服人”等。他的这些社会观、政治观、伦理观,同时也是吴敬梓社会理想的主要内容。吴敬梓就是按照这种理想来塑造正面人物的。

吴敬梓笔下的正面人物有虞育德、庄绍光、迟衡山、萧云仙和杜少卿等,这些人的共同特点,即品德纯良、有真才实学、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蔑视功名利禄,反对八股制艺。迟衡山便说:“而今读书的朋友,只不过讲个举业,若会做两句诗赋,就算雅极的了。放着经史上的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因此,他建造了一所吴泰伯祠,“春秋两仲,用古礼古乐致祭;借此大家习习礼乐,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三十三回)。其他人物虽然具体思想不尽相同,但总的精神是一致的。萧云仙镇守青枫城所推行的开垦农田、兴修水利、教民识字、立先农坛、祭祀礼乐,就是这种理想的具体实施。虞育德被人称为“真儒”,有极高的封建道德修养。庄绍光则住在玄武湖边著书立说、议论礼乐。这些人的作为都不同程度地体现了作者的社会理想。作者不满意封建社会,批判封建社会,并企图改变这个社会,但他用来代替这个社会的则是儒家的礼乐政治,即召唤过去的亡灵来为现实服务,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也是他自身的悲剧。

除了这几个人物外,吴敬梓的社会理想更集中地体现在杜少卿的思想品行中。杜少卿是作者以自己为模型进行塑造的。他“品行文章是当今第一人”,是个“豪杰”。他轻视钱财,“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他挥霍、洒脱,蔑视功名富贵,憎恶府衙官员,不肯与他们来往。臧蓼斋说王知县很仰慕他,劝他去拜访,他愤恨地说:“他想着我!叫他把梦做醒些!”他反对科举制度,辞却统治者对他的征辟,认为“学里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要过逍遥自在看花饮酒的生活。当臧蓼斋向他表露自己的利禄观念时,他斥责道:“你这匪类,下流无耻极矣!”他反对男尊女卑的婚姻,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携着娘子的手……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使路旁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这在当时确是不简单的事,是向封建伦理挑战。他对婚姻问题有明确的看法,认为娶妾最伤天理,要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这种看法虽然含有娶妻生子为传宗接代的封建观念,但是他尊重女性,反对一夫多妻制,在当时却是极其新颖的思想。他反对封建迷信,憎恨风水之说,也要为朝廷立法:“但凡人家要迁葬,叫他到有司衙门递个呈纸,风水具了甘结”,若把坟挖开看,风水说错了,便“一刀把这奴才的狗头斫下来。那要迁坟的,就依子孙谋杀祖父的律,立刻凌迟处死”。这种思想在当时也是难能可贵的。他主张“治经”为“人生立命之处”,因此在解释《诗经》时即贯彻了这一主张。如他解《女曰鸡鸣》篇说:

但凡士君子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便先要骄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闹起来。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三十四回)

他又说:“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此外,对《凯风》也作了新的解释。在程、朱理学弥漫的时期,人们都根据朱注解经,他却一反时代的思潮,独抒己见,向封建理学挑战。(www.xing528.com)

杜少卿憎恶长官,轻视权威,反对迷信,蔑视功名,凡是封建社会束缚自己个性的事物,他都把它们撕破、扯毁并视如土芥。基于这种反抗精神,他赞扬沈琼枝说:“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沈琼枝也说:“今天二位先生,既无狎玩我的意思,又无猜疑我的心肠。我平日听见家父说,南京名士甚多,只有杜少卿是个豪杰,这句话不错了。”(四十一回)这不能不说是他二人反封建精神的契合。

杜少卿是地主阶级的“逆子”,是封建社会的“背叛者”。因此,地主阶级教导子侄,“就以他为戒”,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后人也教导子女“莫效此儿形状”一样。杜少卿和贾宝玉在精神面貌上极其相似,不过少卿的思想没有宝玉那些虚无主义色彩,而沾染了不少理想化了的封建道德观念。他企图通过“敦孝悌,劝农桑”等古代道德来改变现实。他握手送别虞育德离别南京时曾说:“老叔已去,小侄从今无所依归矣!”表现了一种感伤绝望的情绪。虞育德在辞爵回家时,也对杜少卿说,要混些俸禄,“每年养着我夫妻两个不得饿死就罢了”(四十六回)。萧云仙虽然按自己的理想治理了青枫城,后来也弄得赔了房产又折兵。庄绍光也声息渺然。他们的一套社会理想都幻灭了。他们想用儒家的礼乐兵农政治来改革这个社会,挽救这个社会的命运,但社会仍然沿着龌龊、腐朽、黑暗的方向而窳败下去,这是作者所最悲痛的。

吴敬梓的思想观念中,妇女问题占有重要位置。他特别为妇女的被侮辱被压迫鸣不平,前文谈到杜少卿的一些事例,即说明了这一问题。此外,他在作品中还创造了一个勇敢、果断、有反抗精神的妇女形象沈琼枝。沈琼枝被盐商宋为富骗去做妾,她却设法逃出来,到南京以卖诗生活。宋为富勾结官府,派差役去南京捉捕,她毫无惊慌地问:“是都堂衙门的?是巡按衙门的?”然后喝令:“轿夫,你抬我到县里去!”威严镇定,声色俱厉。到了县衙门,知县升堂逼问,她义正辞严地说:

宋为富强占良人为妾,我父亲和他涉了讼,他买嘱知县,将我父亲断输了,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况且我虽然不才,也颇知文墨;怎么肯把一个张耳之妻去事外黄佣奴?故此逃了出来。这是真的。(四十一回)

她光明磊落、无私无畏的精神,诚然可敬。差役向她要钱,她回答:“我便不给你钱,你敢怎么样?”勇敢、果断地拒绝。她具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性格。作者以一支倾注着感情的笔把她描绘成一个光彩夺目的形象。

吴敬梓憎恶那些假名士和靠剥削敲诈为生的无赖,而赞赏那些下层社会、职业卑下、“自食其力”的人物。艺人包文卿说:“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作者因此称赞他“颇多君子之行”。作者在作品的最后还描写了四个市井中的奇人,一个是写字的季遐年,一个是卖火纸筒的王太,一个是开茶馆的盖宽,一个是做裁缝的荆元,他们都以自己的劳动为生,博得作者的赞许。作者把这四个人物的出现安排在万历二十三年,当时南京的名士都逐渐销磨尽了,“花坛酒社,都没有那些才俊之人;礼乐文章,也不见那些贤人讲究”。他们的出现,给那个空虚寂寞的时代增添了一丝微弱的生气。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挽救那个社会江河日下之势。所以,荆元席地弹琴,于老者听到细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

吴敬梓的社会理想有反封建的进步的一面,也有封建的保守的一面。他不满意当时的社会现实,想挽回世道人心。但是,他把希望寄托在推行儒教的礼、乐、兵、农的政策上,然而坚持这类儒教的文人学士都风流云散了,他的理想变为幻想,希望变为失望,最后沉痛地说:“看官!难道自今以后,就没有一个贤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么?”这是作者理想破灭后无奈何的慨叹!

(四)《儒林外史》的艺术成就及其影响

《儒林外史》在艺术上有卓越的成就。鲁迅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中国小说史略》)讽刺是《儒林外史》最出色的成就。鲁迅认为“讽刺的生命是真实”,那就是说,讽刺文学是建筑在忠于现实基础之上的。但是,讽刺毕竟与一般文学的表现方法不同,“它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不过事情在那时却已经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么行下来了,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得奇怪;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什么是讽刺》)。鲁迅对讽刺的见解,应该就是从《儒林外史》创作经验总结出来的,《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表现,与鲁迅的见解完全是一致的。

《儒林外史》的讽刺,是建立在对现实社会严格的褒贬基础之上的,也如鲁迅所说:“秉持公心,指摘时弊。”(《中国小说史略》)作者对所批判的社会现象采取十分冷静严格的态度,对否定的人物,自不必说给以深刻的讽刺,即使一些正面人物,思想行为上有可疵之处,也予以申斥。像杜少卿蔑视金钱、肯帮助别人,好交朋友。但他交友却无原则,有时竟与一些假名士、骗子等在一起,如娄老爹批评的,是“贤痞不明”。萧云仙治理青枫城失败后,拿着卷子到处求人题诗、撰文,记述自己的功劳,以垂不朽,也沾染了一般官吏的庸俗习气。虞育德是个道德高尚的人,为了帮助汤相公,把家里的房子给了他,汤相公把房子拆卖、花光了,到南京又向他求助,他又给了他一些银子,并且说他拆卖房子是应该的。如此宽厚之人,未免超乎人情常理。又如凤四老爷是个侠义之人,他却帮助万里由一个假中书变成真中书。余大先生是个砥砺德行者,后来却到无为州去打秋风、受贿赂。对这些正面人物,作者并不因为偏爱,对他们思想性格的庸俗丑恶面予以迁就,而同样给以挖苦和讥讽。

相反对一些否定人物,若有可取之处,作者也不一笔抹杀。像辛东之、金寓刘、储信、伊昭、景本惠、臧荼等,都是庸俗、无聊、恶劣之辈,但他们都不是功名利禄中人,是当时的不得意者,因此作者让他们都参加祭泰伯祠大典。至于那些毫无肯定之处的人物,作者就无情地批判和讽刺。这都体现了《儒林外史》严格的现实主义精神。

《儒林外史》的创作风格,也如鲁迅所说,是“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中国小说史略》)。作者对所描写的对象极尽讥讽嘲笑之能事,但在讥讽中又寄以深切的同情,使人们感到它的可笑、可悲和可憎,在对他们喜笑怒骂、可悲可悯中即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和腐朽。这便是这部作品风格高的原因。像严贡生那样的吝啬鬼,到处招摇撞骗,吹牛拍马,自己的次子与周府结亲,他准备大张罗一番,雇了吹手和彩轿执事等,但他过于刻薄,应该八钱银子一班的吹手,他只给二钱四分低银子,还扣二分戥头。所以迎亲那日,除了一乘轿子和几个红帽子外,别的都未来,吉时已到,不能再等,只得到周府去迎:

那周家敞厅甚大,虽然点着几盏灯烛,天井里却是不亮。这里又没有个吹打的,只得四个戴红黑帽子的,一递一声,在黑天井里喝道,喝个不了。来富看见,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喝了。周家里面有人吩咐道:“拜上严老爷,有吹打的就发轿,没吹打的不发轿。”正吵闹着,四斗子领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打打的,总不成个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周家闹了一会儿,没奈何,只得把新人轿发来了。(六回)

通过这一事件,把严贡生那卑劣、吝啬、滑稽、可笑的灵魂揭示出来,此即所谓“戚而能谐,婉而多讽”。讽刺更深刻、嘲笑更尖锐的是“方盐商大闹节孝祠”一节。五河县利欲熏心,人们都趋炎附势,特别是那些诗礼人家更丧尽廉耻。虞、余两家的举人进士不送自己的叔祖母、伯母、叔母入节孝祠,反而去送地方豪绅方老六的母亲入祠。无奈何,虞华轩和余大先生只有自己送来。在节孝祠门口,一边是虞、余两家奉神主的破亭子歪抬着,一边是方家奉老太太神主的旗罗伞盖的大亭子,吹打弹唱俱备,后面跟着一班是乡绅,一班是秀才。“余、虞两家的举人、进士、贡生、监生,共六七十位,都穿着纱帽圆领,恭恭敬敬跟着走”,“余、虞两家的秀才,也有六七十位,穿着襕衫、头巾,慌慌张张,在后面赶着走”。作者写到这里,把笔锋一转说:“那余、虞两家到底是诗礼人家,也还厚道,走到祠前,看见本家的亭子在那里,竟有七八位走过来作一个揖,便大家簇拥着方老太太的亭子进祠去了。”这些都是余、虞诗礼人家所行之礼,但他们的作为恰足以揭露其所行诗礼之虚伪,是对这些利欲熏心之辈的深刻讽刺。他们卑鄙无耻,又可悲可怜。《儒林外史》许多细节描写,都委婉曲折而寓讥讽,同样具有耐人寻味的深刻意义。

吴敬梓描写人物,是通过人物的行动语言来揭示人物的思想性格,很少静止的心理描写,也不把事件的原委直接叙述出来,而是从人物性格的基本特征和倾向中推断出来,如对严监生死的描写:

严监生临死之时,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侄儿和些家人都来讧乱着问,有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只管摇头不是。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六回)

这节描写“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中国小说史略》)。严监生为什么生病以至于死亡呢?作者并未直接告诉我们,但我们可以从他思想性格的基本特征方面去推论。他有钱,但不舍得买人参吃,却必须拿大捧银子拢络一般无赖之徒,特别要应付他舅爷王德、王仁。他“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赵氏劝他:“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始终不肯,结果卧床不起。在床上还“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在秋风飒飒、落叶萧萧的早晨,心里虚怯,长吁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如此,结论得出来了,严监生是被万贯家私累死的。

吴敬梓善于通过人物言行的矛盾来揭露人物思想灵魂的丑恶、卑鄙,用人物自己的行动来否定自己的言论。如严贡生向张静斋表白自己“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说话之间有人来告诉他:“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四回)又如万里以秀才身份冒充中书,向高翰林、施御史、秦中书夸耀自己、吹嘘自己,忽然来了二十多个快手,把他揪住,锁套了去,将“众人吓的面面相觑”。巧妙在他们的话讲得那样津津有辞,他们的态度那样威严肃正,而揭穿他们假面具的事件又是这样突如其来,令人骇然、惊惧、似信又疑,从而更辛辣地讽刺了他们行为的卑劣,不知羞耻。

《儒林外史》的语言特点是刚劲、简练、丰富、犀利。描写人物用极简单的几句话就能传神,使所写的“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中国小说史略》)。能绘影描形,勾魂摄魄。如牛浦与牛玉圃联宗,称牛玉圃为叔祖,在牛玉圃面前装孙子,但在别人面前又自吹自擂,抬高自己,压制别人。他对子午宫的道士扯谎说:

那董老爷好不好客!记得我一初到他那里时候,才送了帖子进去,他就连忙叫两个差人出来请我的轿。我不曾坐轿,却骑的是个驴。我要下驴,差人不肯,两个人牵了我的驴头,一路走上去,走到暖阁上,走的地板格登格登的一路响。董老爷已是开了宅门,自己迎了出来,同我手搀着手,走了进去,留我住了二十多天。(二十三回)

这段描写,语言多么洗练、生动、犀利,把一个市侩的精神世界生动深刻地勾勒出来。

《儒林外史》的结构与其他长篇小说不同,即“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中国小说史略》),没有一个主要人物贯穿全书,而是几个人物自成故事段落。当然,各段落之间并非没有联系,每段中有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前一段中的主要人物,后一段便退居次要地位,段与段之间总是通过一两个人物联系起来,这样,全书又形成一条伏线贯通首尾。这是为作品的内容决定的。作者在结构上是费过一番心思的,如开篇用王冕故事“敷陈大义”、“隐括全文”,最后以四个市井奇人作结,余韵无穷,也可见出作者之匠心经营来。

《儒林外史》也有缺点,其中有些情节描写有重复之嫌,如范进中举后,由于过度欢喜竟“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事”,又如荀玫举进士,王惠立刻前去拜访,赠送房产什物等一类的描写,作品中还有不少,类乎因袭。还有几回写得不够真实,如郭孝子寻亲、汤奏大战野羊塘,内容平庸,文笔拙劣,可谓全书之疵。

《儒林外史》受其前的文学影响很深,特别是受《水浒传》的影响极其显著,作者好像有意识地向《水浒传》学习。如结构上之各成段落,而又引针穿线地联系起来;又如令许多人物参加祭泰伯祠,极像《水浒传》中之许多英雄会合于梁山泊。不过《水浒传》描写许多英雄上梁山,是阶级斗争发展的必然结果,《儒林外史》中众人之祭泰伯祠,则缺乏这种必然性。又如语言的简劲、犀利,写景犹如水墨画境,与《水浒传》也极相似。像娄家三、四公子自京城还乡路上一段景物的描写:

两公子坐着一只小船,萧然行李,仍是寒素。看见两岸桑阴稠密,禽鸟飞鸣。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里边撑出船来,卖些菱、藕。两兄弟在船内道:“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致?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有归来是’。果然!果然!”(八回)

这与《水浒传》中对石碣村景致的描写何其相似!在人物描写上,胡屠户好像镇关西,郭孝子深山遇虎则好像武松打虎。可见《水浒传》对《儒林外史》影响之一斑。

此外,《儒林外史》受《聊斋志异》的影响也不少。它的讽刺手法应当是直接继承了《聊斋志异》的衣钵。它对科举制度的抨击和对热衷科举的封建文人精神面貌的刻画,在《聊斋志异》里都可以找到影像。像沈琼枝这样果敢、有反抗性、敢于蔑视敌人的妇女形象,在《聊斋志异》中也不乏其人。在反对风水迷信方面,《聊斋志异》中描写同样题材有《堪舆》。即就其结构而论,虽然受《水浒传》的影响很深,但从它自成段落,各自起迄看,也应当承受《聊斋志异》的遗泽。不过,《儒林外史》比《聊斋志异》晚五十年,社会向前发展了,康、雍、乾三朝的八股制艺更为登峰造极,社会道德风尚更加败坏,作者的思想观点也不同,从而决定了《儒林外史》的内容主要是讽刺科举制度和士大夫的功名利禄观念,在讽刺艺术上确是达到了空前卓异的境界。

吴敬梓的创作技巧和才能是纯熟、卓越的,他以一支犀利的笔,把封建社会利禄场中人物之卑鄙龌龊、吝啬自私、吹牛拍马、欺诈蒙骗、蝇营狗苟等的精神世界全部揭示出来,正如鲁迅所说:“烛幽索隐,物无遁形。”其对这些丑恶社会现象之讽刺和鞭斥,亦犹鲁迅所说:“诚微辞之妙选,亦狙击之辣手。”(《中国小说史略》)

《儒林外史》的文学成就,对后代文学影响也很大,晚清的《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都是吸取它的经验而创作的。鲁迅的小说、杂文,从内容到形式都受着它的影响。鲁迅笔下的知识分子,在精神面貌上与吴敬梓所写的有着明显的联系。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吴敬梓塑造的一些人物身上也存在着,牛浦就是这类人物。

《儒林外史》的成就是如此之高,可是在封建社会中,越有才能的作家,其遭遇越悲惨,吴敬梓若没有这部小说,必将湮没无闻。程晋芳即感叹道:“《外史》记儒林,刻画何工妍!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怀人诗》十八首之一)《儒林外史》在文学史上有崇高的地位,吴敬梓的声名也因之永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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