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士铨剧作《临川梦》及其特点

（一）蒋士铨的生平和创作

蒋士铨生于雍正三年（1725），卒于乾隆五十年（1785）。他字心馀，又字苕生，号清容，又号藏园，江西铅山人。幼年家境贫困．依靠母亲教读诗书，刻苦研读，因此成就也高。他二十二岁中举，三十三岁举进士，三十六岁总纂《南昌县志》，三十八岁授翰林院编修，从四十二岁到五十一岁从事十年教育工作，曾任绍兴蕺山书院、杭州崇文书院、扬州定安书院院长职务，后以候补御史结束他的政治生活。他生平矜尚气节，有人劝他去景山为内廷优伶填曲词，以期得到皇帝的赏识，他一言谢绝。他标榜节孝，在修《南昌县志》时，对“节烈”一类特别推崇。这些思想在他的剧作中都有反映。他不但在戏曲创作上有成就，所作之诗古文辞也极负盛名，共有《忠雅堂文集》十二卷、《忠雅堂诗集》二十六卷和《补遗》二卷、《铜弦词》二卷。当然，他主要文学成就是在戏剧方面，所作戏剧共十六本，即《康衢乐》、《忉利天》、《长生箓》、《升平瑞》、《采樵图》、《采石矶》、《庐山会》、《空谷香》、《桂林霜》、《四弦秋》（杂剧）、《雪中人》、《香祖楼》、《临川梦》、《一片石》、《第二碑》（杂剧）、《冬青树》。前七种已经见不到了，后九种合称《藏园九种曲》，比较通行。

蒋士铨是一位有骨气的作家，同时又是江西人，所以他特别推崇汤显祖，在戏剧创作上也追逐汤显祖，《临川梦》便是具体地体现。

（二）《临川梦》的内容

《临川梦》是以描写伟大的戏剧家汤显祖的生平事迹为内容的，作者“杂采各书，及玉茗堂集中所载种种情事……摹绘先生人品”（《临川梦》自序），把汤显祖塑造成一个有卓越才华、高尚节操、不迩权贵、为当权者所抑、宦途潦倒、家居二十年、白首事亲的“忠孝两全”的人物。显然，作者赋予汤显祖这个人物以自己的理想，把汤显祖更理想化了，表现了对这个人物的无限景慕。

汤显祖生活的时代，正是张居正、申时行先后当政的时代，他们都凶恶残暴、独掌大权、生杀予夺、肆无忌惮，造成“主少国疑之祸，方滋未艾”的社会危机四伏。他们还各树党羽、朋比为奸、互相倾轧，使当朝的政治腐败至极。汤显祖生活在这个环境中，深忧国家的危难，憎恨权臣的专横，当张居正以中状元拢络他时，他严辞谢绝：“公相自宝其权，匹夫独守其志。我汤显祖即使终身穷困而死，断断不羡那郁轮袍之富贵也。”他矢志“权相不死，终身不中”，认定“富贵一时，名节千古”，把自己的万种情怀谱写成《牡丹亭》，以寓怨尤不平之气。

他忧伤国事，缅怀民艰，当国家危亡之际，肯置生死于度外，上疏指责时弊。“抗疏”一出从辅臣申时行、大学士许国，直勘到吏科杨文举、礼科胡汝宁：

〔破第二〕厚禄贵官，所以酬公直。朝廷权柄，私门援作恩例。吮痈舐痔，胁肩谄笑，由他怒喜。正士心寒，投簪去矣。

……

〔歇拍〕奉诏赈恤，贪污尤异，经过地方，凡官吏，恣婪索，尽无遗。彩缎金花，以及折乾等礼，似山堆。敲剥灾民，抛妻卖儿。

由于他上疏直勘贪官污吏，结果被谪为广东徐闻典史。后来虽然又升为浙江遂昌县令，做出了一番政绩，但从总的方面看，汤显祖是潦倒痛苦的一生。作品所写的他从《谱梦》、《改梦》到《续梦》（包括《邯郸》、《南柯》两梦）的四梦创作过程，实际上是他的痛苦和不满不断深化的过程，到最后归结为人生即梦幻。

作者笔下的汤显祖不但有气节，而且有理想。他在遂昌县令任上所取得的一些政绩，正是他理想政治的具体化。但是，他在宦途中受到了挫折，自己的理想不能真正实现，又没有其他出路，因此便消沉下来。他这种生活道路，在封建士大夫阶层有代表性。

作品中还创造了一个由于醉心于《牡丹亭》而死的娄江俞二姑的形象。俞二姑有卓越的才识，对汤显祖的才华、品德、遭遇极其赞赏和同情。作者在自序中说：“独惜娄江女子，为公而死，其识力过于当时执政远矣！”这是赞扬俞二姑，实际上是抒发他一己之情。俞二姑最了解汤显祖，也最认识汤显祖，她认为《牡丹亭》虽然是“游戏之文，然其中感慨激昂，是一个有血性的丈夫。他写杜女痴情，至死不变，正是借以自况。”俞二姑之所以读《牡丹亭》而死，并非羡慕杜丽娘得谐佳偶，而是因为自己也“做了个不逢时女秀才”，自己的遭际和杜丽娘相同之故。她对汤显祖特别景慕，认为是知己，并且要养娘在她死后把手批的《牡丹亭》设法送给汤显祖。她的鬼魂也到处寻找汤显祖，“魂从知己，其忘死耶？”（《聊斋志异·叶生》）俞二姑就是为了寻找不幸中的同调，才这样生死不渝的追求。俞二姑是蒋士铨的影子，蒋士铨在她身上概括了自己的思想和观点、愤慨和不平。

《临川梦》最明显地体现着蒋士铨对社会人生的理解和看法，他那种“以生为死，以醒为梦”（《自序》）的观念，可以说是他苦痛的生活遭遇在他精神世界中的反映。

《临川梦》的结构是松散的，有些出目与作品的主要内容无关，如“哱叛”“遣跛”“双噬”等，是全剧的赘瘤。

（三）其他剧作及其特点(www.xing528.com)

《临川梦》是蒋士铨作品中成就最高者，是他的代表作。除此之外，比较有意义的还有《空谷香》、《冬青树》、《四弦秋》、《桂林霜》等。

《空谷香》是叙写作者的知交南昌知县顾孝威的妾姚氏的故事，姚氏死后，作者去吊唁，听顾孝威叙述姚氏生平的不幸遭遇，深受感动，因而谱成此曲。姚氏名梦兰，幼年丧父，随母改适孙虎，数年母又卒，她便依靠孙虎为生。孙虎是个市井恶棍，游手好闲，唯利是图，以女儿为奇货可居，到处出卖。其初，卖给顾孝威作妾，未过聘金，诱于财势，又转卖给官僚子弟吴赖，逼迫梦兰两次自杀。之后，在群众的支持和扬州知县鲁学连的帮助下，才得与顾孝威成婚。作者极力歌颂姚梦兰之“做人凛烈纲常，有勇有智，是一个女中丈夫，人中侠客，富贵不足动其心，死生不足夺其志”。她很重气节，听说某人家女子贪钱背婚约而另许别人的事，便抑制不住恼恨说：“这样没志气的东西，好不可恨！”当吴赖以财势骗娶她时，她愤怒地抗议：“呀啐！爹爹将我已许顾家。你主人身为民牧，怎敢强夺良家子女！”并指责吴家说：

〔小桃红〕……尽他一家儿吃与着，把百姓膏脂尽量，将赤子皮肤剥，裁成段罗，我是个无福人儿怕折磨。

表现了坚贞不屈的气节。姚梦兰思想上还有仁孝的方面，她父亲被押，她把自己的衣钗给他做盘费。曾救助她的卜氏夫妻死亡，她寄赠银子给代理棺木。奉新县令尹其明在大难临头时需要钱，她肯以钏环相助。但是，这些描写都不很自然，好像是作者主观意图的附加。

和《空谷香》的人物情节相似、写姬妾悲苦命运的，还有《香祖楼》，但思想意义不及《空谷香》远矣。

《冬青树》是写南宋将亡时，文天祥、谢枋得忠于国家的事。其中特别歌颂了文天祥的忠贞不屈和大义凛然，在敌人刀俎之下，慷慨陈辞：“食禄官事，为国捐躯，这都是大丈夫应为之事，你要杀便杀，何必苦苦饶舌！”（“抚节”）在临刑之时，他也毫不畏惧，并且痛骂了奸臣贼子一番，以泄胸中之愤，然后从容就义。在凶暴的敌人面前，他显得那样崇高顽强而不可辱，他的高尚品格和民族气节堪比“冬青”。

此剧中还描写了唐珏因元朝官吏掘宋代皇帝陵墓，而召集里巷中人收葬遗骨的事。作者对此，抒发了无限感慨。

《四弦秋》是根据白居易的《琵琶行》编撰的，描写白居易的坎坷不遇。显然是蒋士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桂林霜》写吴三桂据云南叛清，巡抚马雄镇忠于清室，骂吴三桂而死。《雪中人》写铁丐吴六奇的故事，《一片石》、《第二碑》都写为明宁王妃娄氏立碑的故事。这些作品表现出作者的思想局限性很大，没有什么价值。

和李渔的剧作相似，蒋士铨的作品有一定的思想价值，同时也有浓厚的封建糟粕。他的作品的总特点，即都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动荡、危机以及农民起义，但是，他对农民起义却恨之入骨，歌颂了一些镇压农民起义的人物如吴六奇等。他对贪官污吏是不满的，但对封建统治者却无限忠诚，极力赞扬马雄镇这个忠于清室的奴才。他描写了一些妇女的悲剧命运，并寄予一定的同情，但却用宿命论的观点解释她们的悲剧根源，劝诫她们（特别是姬妾）要安于现状，不要反抗，如对姚梦兰便是如此。要之，他的作品是精华与糟粕杂陈的。

蒋士铨的戏剧构思极为细巧，如《空谷香》用出目“丝引”概括红丝为其主人顾孝威觅妾的情节，又用一盆兰花衬托姚梦兰的性格。《香祖楼》用出目“兰因”概括仲文因裴某送他一盆兰花联系到娶妾的故事。情节都十分精巧细腻。

他的戏剧语言具有诗的格调，梁廷柟《曲话》谓其“吐属清婉，自是诗人本色”。曲词蕴藉、典丽而酣畅，如《四弦秋》中之“送客”一出写琵琶女的胸怀：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冶游稀，闭绿苔。洗红妆，嫁茶客，他一去浮梁不见来。守空船难耐，欢娱梦，好伤怀。把四弦收，一声裂帛，曲终时，低鬟重拜，料西舫东船不解，只一片江心月白。您呵，做官人荣哉美哉，为甚的青衫泪洒？把一个白江州无端哭坏。

其曲白极为简要，有时用“四六”体，这缘于他对四六文有过研究，曾评注过《四六法海》。如《空谷香》中“虎穷”一出的判词全用四六文，蕴藉自然，而无斧凿痕迹。李调元评云：“蒋心馀士铨曲为近时第一，以腹有诗书，故随手拈来，无不蕴藉，不似笠翁辈一味优伶俳语也。”（《雨村曲话》卷下）近人朱湘曾把他与李渔作过简单比较认为：蒋氏戏曲中的道白作得简雅，是一些好文；笠翁戏曲中的道白作得精警，是一些好戏文。蒋氏的上场诗在风趣上下笔，是一些好诗；笠翁的下场诗在字眼上着眼，是一些好戏文。朱湘的比较，未免偏于枝节。我们从总体上看，蒋士铨是写的戏曲，为了读者；李笠翁是演的戏曲，为了观众。这是他们最大的区别。

和蒋士铨同时，有唐英作传奇十六种，合称《古柏堂传奇》。其中《面缸笑》比较好，其他各种都没有什么意义。又有杨潮观作杂剧三十二种，合称《吟风阁》，着重抒写性灵，重视舞台表演，兼有李笠翁和蒋士铨剧作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