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及其作品《清忠谱》、《一捧雪》、《占花魁》概述

（一）作者及其时代

李玉字玄玉，号苏门啸侣，江苏吴县人。吴伟业称其为“好奇学古士也”，而且很有才学，“其才足以上下千载，其学足以囊括艺林”，但屡试不中，到晚年才考中举人。他很有气节，“甲申以后，绝意仕进”，从事戏曲创作，“以十郎之才调，效耆卿之填词，所著传奇数十种”（以上引文皆见《北词广正谱》序）。此外，他对北曲也有精深的研究，著有《北词广正谱》。

李玉是一个职业剧作家，所著传奇三十多种（各家记载不同，《曲录》记录三十三种，《新传奇品》记录三十二种，《剧说》记录二十九种），今天保存的仅《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清忠谱》、《眉山秀》、《太平钱》、《麒麟阁》、《千钟禄》、《牛头山》、《两须眉》、《万里缘》、《意中人》和见于《曲海总目提要》的《万民安》等共十四种。从现存的作品看，他的剧作大部分与他所处的时代紧密联系着。李玉生活在明末政治十分黑暗的时代，当时皇帝昏庸、贵族宦官专权拔扈，他们不做一点对社会、人民有益的事，反而变本加厉地加派赋税、巧立名目对人民进行公开的掠夺和剥削，加强了残暴的“厂”“卫”特务机构，使人民陷入更悲惨的境地。同时，社会上的中小地主和城市里的中等阶层的生命财产也受到严重的损害，从而引起他们的反抗和不满，东林党反对魏忠贤的斗争即属于这类性质。李玉的生平材料今天知道的很少，只是焦循《剧说》谓其“系申相国家人”，他出身的社会地位不高，从他的剧作所表现的思想倾向看，应当属于这一阶层。他处在如此黑暗的时代，对封建阶级的反动统治极端不满，便以戏剧的艺术形式“即当场之歌呼笑骂，以寓显微阐幽之旨”（《北词广正谱》序），对封建统治者进行反抗和斗争。

（二）《清忠谱》

《清忠谱》是李玉的代表作，它反映了明朝末年主张廉洁的政治集团东林党与凶狠残暴的统治者魏党的斗争，从这一斗争所牵涉的范围看，它并不限于统治阶级内部，而是广泛地反映了人民群众与统治阶级的斗争，以及这一斗争的尖锐性和紧张性。

作品集中揭露了当时特务政治的罪恶，它摧残一切忠直有正义感的人们，用尽最歹毒的刑法，如铁脑箍、阎王闩、红绣鞋、锡汤笼等残害人民，维护自己的反动统治。作为这种特务政治的中心人物魏忠贤虽未出场，但他的气焰已经毕现，一些无耻官僚政客都趋附之做干儿义子，到处为他建“生祠”，供养长生神像。因此，便“急催粮”，“征祠饷，恰便似皇朝赋税国库钱粮”，这种严重的剥削，使“县主饿成干瘪鲞，农民冻似落汤鸡”。然而人们敢怒而不敢言，许多无辜者牺牲在他的屠刀之下，他的暴虐统治使现实社会成为阴森恐怖的人间地狱。

一些正直忠贞之士如魏廓园、周顺昌等面对这种严峻形势，虽然生命危殆，但始终不屈服。特别是周顺昌，他大胆无畏、疾恶如仇，敢于和敌人作正面斗争，在他身上概括了当时一些受迫害受排挤的东林士子的思想、品质和观点。魏廓园被捕，同年好友都畏祸深藏，他却不以生死介意，到江岸送别。又当魏忠贤“生祠”建成后，其像入祠那一天，那些无耻官吏都顶礼揖拜，他则面对泥像痛骂一场，以泄胸中之愤道：

〔小梁州〕他逞着产禄凶残胜赵高，比璜瑗倍肆贪饕。他待学守澄全诲恣咆哮，凶谋狡，件件犯科条。

把魏忠贤的罪状一件件从头数起，最后诅咒道：

〔快活三〕俺待学阳球伏阙号，效张钧请剑枭，恨不把奸皮冒鼓任人敲，倩祢衡挝出渔阳调。

最后，他终于被特务逮捕入京，魏忠贤亲自勘察，受尽了一切严刑峻法，他大骂不止。被敌人将门牙敲掉，他又含血喷之，顽强不屈。他这种反抗精神，连狱卒也赞扬是“一条硬汉”，可亲可敬。他被囊首而死，也毫无惧色，而从容就义。周顺昌就是这样一个有血气的人物，他鲜明的政治态度和坚定的立场是贯彻始终的，其可贵之处也就在这里。但他思想上有浓厚的忠、孝、节、义观念，他与魏党的斗争，也都是从这些观念出发的，他以这些观念作为自己行为的准则，并以此来教育自己的子女。这些观念，也即东林士子思想上的缺点。

《清忠谱》描写了以颜佩韦等五义士为首的反权奸、特务统治的群众斗争。这种斗争集中表现在“义愤”“闹诏”“毁祠”诸出中，他们完全同情、支持周顺昌，听到周顺昌被逮捕，即聚众请愿，没有结果，又捣毁西察院。颜佩韦是一个“一生落拓、半世粗豪”，“自守着孩提真性”、“偏厌那学究斯文”，“路见不平即便拔刀相助”的下层人民的典型，曾因听李海泉说岳传，听到童贯杀害忠良，一时怒起，便打翻了书案。大家要去请求释放周顺昌，他却说：“求他什么！他若放了周乡宦罢了，若弗肯放，我们苏州人，一窝蜂，待我们几个领了头，做出一件烈烈轰轰惊天动地的事来。众兄弟不可缩头缩脑，大家并力同心便好！”他反魏忠贤特务统治是最坚决的，他思想中没有什么个人观念，一切都是那样公正无私，那样朴直淳真，在正义面前可以肝胆相照。唯其如此，才敢于和一切奸、邪、凶、狠的罪恶势力作斗争，至于誓死不屈。“戮义”一出，临刑之前，他还说：“我颜佩韦打死校尉，万民称快，死也瞑目了。”他也有孝义观念，但与周顺昌所有的不同，而带有下层人民质朴的泥土气息。

颜佩韦等五义士终于牺牲了，他们的反抗精神一直为人民所称颂，今天苏州还流传着不少关于他们的传说，并保存着他们的墓地。

《清忠谱》的全部描写几乎都是以明末的历史事实为根据的，从魏党专权、东林党被迫害、崇祯掌政、魏党失败到东林党又被任用为止。但是，我们不应该只根据史实来评价这部作品，因为它通过形象所反映的比这段史实更广阔、更有概括意义。

（三）《一捧雪》、《占花魁》及其他

李玉的剧作，历来以“一、人、永、占”最负盛名，但以我们今天的观点来评价，《永团圆》和《人兽关》没有什么意义，《一捧雪》、《占花魁》则相当成功。

《一捧雪》的题材与《清忠谱》相近，是描写严世蕃凶恶残暴，为了掠夺一个玉杯（一捧雪）逼得莫怀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故事。作品中塑造了一个统治阶级爪牙的形象汤勤，他原是一个生活无着的流浪者，为莫怀古所周济收养，后来莫怀古带他到京城去，因为他识古玩会裱画，就把他介绍给严世蕃。从此他即忘恩负义，告诉严世蕃莫家有九世传家宝“一捧雪”，引起严世蕃的贪欲，设计掠夺，便造成莫家的悲剧。在严世蕃迫害莫怀古的过程中，汤勤起了十分重要的帮凶作用，他透露了莫家有玉杯的消息，他先知道莫怀古所献玉杯是假的，他建议去搜莫杯古的旅邸；他劝严世蕃不要调兵向江南追赶莫怀古，而要向蓟州去追赶；他首先识破戚继光执刑下的莫怀古的头是假的……他奸险、诡诈、阴毒、凶狠，他要把莫氏全家诛尽杀绝。其目的就是为了表示对严世蕃的忠诚，博得个“严爷许多宠爱”，图得个“半世富贵”和千年万代“子子孙孙都受用”。作者对这样一个作恶多端、忘恩负义的统治阶级爪牙，作了无情地鞭挞和批判，特别在“豪宴”一出中还演了一折《中山狼》杂剧，以寓讥讽。

在这种黑暗势力迫害下，牺牲的不是莫怀古及其子女，而是两个下层人物，即家奴莫诚和姬妾雪艳娘。作者对莫怀古等的遭际，如离散、流徙、逃亡等表示深切的同情，但更歌颂、赞扬莫诚和雪艳娘。作者是把莫诚作为与忘恩负义的汤勤的对立形象来描写的，写他对主子的忠义，要终身报答主子豢养之恩，最后竟代主子而死。这不能不说是作者思想的局限，但是他明显地站在被压迫者一方，与压迫者尖锐对立着，想尽办法使玉杯不落入敌人之手。“搜邸”一出中，他见到严世蕃来势汹汹，预感到事故不妙，便机智伶俐地暗中把玉杯带了出去，让敌人空翻一场。他又保护主人逃出虎口，远奔戚总兵。这些都应该肯定。

雪艳娘是一个最坚决勇敢和最有反抗性的妇女形象，在这一形象中作者也渲染了一些其对主子（即丈夫）忠诚的色彩，但更主要的是表现她对敌人的坚贞不屈和疾恶如仇的精神。由于莫怀古的案件牵涉到戚继光，她担心戚继光遭连累被诛，便以假情将终身许配给汤勤，救了戚继光。可是她并未忘记报仇，汤勤去娶她，她严辞逼问道：“你和我老爷钱塘寄食，京国携行，汲引相府荣华，忘却故人情谊，献玉杯更穷真假，陷杀命复勘头颅，于理何辞，于心何忍！”愤恨之极，拔刀将敌人刺死，为了不受敌人玷污，也随之自刎。雪艳娘就是这样勇敢贞烈的人物，她的倔强和反抗精神博得人们的敬仰，今天舞台上演出的“刺汤”也集中地表现她这种精神。(www.xing528.com)

《占花魁》是根据《醒世恒言》中《卖油郎独占花魁》小说再创作的。作者处理这一题材时，对它做了较大的加工，把秦重改为将门之后，把王美娘改为内监莘善的侄女，他们都因为靖康之难逃到杭州，秦重无计为生，以卖油为业，王美娘被恶棍骗去卖作妓女。这就使两个人的命运和当时时代联系起来了，让人们了解“离乱时势不知辱没多少夫人小姐”。王美娘被骗卖作妓女，挨鸨母的毒打，受达官贵人的玩弄，最后由于得罪了万俟公子，被叫去百般凌辱，结果赤身裸体被推入雪中。这就是封建社会对这个妙龄少女的迫害，对这个纯真无辜者的摧残。但是，王美娘对这种恶劣处境是坚贞不屈的，当鸨母以狠毒的手段逼迫她接待嫖客时，她表示：“就打死了，我决不从你的！”无奈何要触阶而死，以示反抗。后来在别人劝解下才不得不暂时顺从。同时，她又产生弃贱从良的想法，只要能找到一个终身伴侣，过真正人的生活，即使忍饥寒受冻馁也不怕，这便是她的理想生活。她选择秦重就是从这个理想出发的。

秦重是一个质朴、淳厚、多情的人物，在他身上嗅不到一丝世俗的气息。他对王美娘的追慕完全基于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毫无亵思邪念。为了和美娘接近，他带着一年间积累的十二两银子去见美娘，凑巧美娘沉醉呕吐，便殷勤地侍奉了一夜，不以为遗憾，反以为荣幸。美娘被推入雪中，他把她救了出来，又照顾备至。美娘要以终身相托，他却感到愕然。他就是如此淳朴、天真。他虽然是将门之后，但作者显然是按照下层社会人民的思想品质描写他的，他的精神气质体现了许多下层社会人民的特点。

此外，《人兽关》是写桂薪忘了报施济之恩，他的妻子被惩罚，转生为施家狗的故事。《永团圆》是写蔡文英与江兰芳已订婚约、江兰芳父亲嫌蔡文英贫穷，令其退婚，乃于官府，终得团圆的故事。《眉山秀》写苏东坡与苏小妹的故事。其他《万里缘》、《麒麟阁》、《千钟禄》等，意义不大，不便备述。

（四）李玉剧作的特点、成就和影响

李玉的戏剧创作有其个性和特点，他以自己优异的成就闪耀于当时剧坛。

李玉剧作中的人物，一般都具有鲜明的政治态度和强烈的爱憎感情。这不仅表现于周顺昌、莫怀古等封建士大夫形象中，也表现在颜佩韦、莫诚这些社会下层人物态度上。他们对面临的现实政治问题不是漠不关心，而是密切地注视着，有着明确的观点、见解和立场。与此相关，李玉的剧作大都与一定的时代生活保持着深刻的联系。他笔下的人物总是带有他那个时代的气息，《清忠谱》、《一捧雪》、《牛头山》、《眉山秀》、《麒麟阁》等政治、历史剧所表现的自然很明显，即便《占花魁》一类爱情剧中的人物如花魁、秦重，也莫不带有时代的政治气息。通过戏曲创作表现一定时代的政治斗争和历史生活，是李玉剧作的重要特点。

李玉善于处理戏剧的矛盾和冲突，通过尖锐的戏剧冲突揭示人物性格。《一捧雪》中“伪献”一出，莫诚领主人之命，赶造假玉杯，造成后送给汤勤，二人对话如下：

（付净）来到这样快？！（末）俺爷恐严爷性急，星夜着人取来的。（付净）爷正在这里想，来得凑巧。（末递杯介）烦汤官人传进。（付净接杯介）（末）请汤官人仔细简点一简点，也脱了我送来的干系。（付净）莫大叔这等小心周到？！（开匣看杯介）这杯委实无赛。……

莫诚小心谨慎，汤勤频频追问，使戏剧冲突更加尖锐紧张，而剧情也就在这种尖锐紧张气氛中发展，增强了艺术效果。又如《清忠谱》中“毁祠”一出，也写出了广阔紧张的冲突场面，表现了群众的反抗情绪和意志。

李玉剧作的语言也有特点，即其曲词清新流畅而毫无雕饰，《新传奇品》赞赏之如“康衢走马，操纵自如”，确是恰当的评论。如《千钟禄》中“惨睹”一出写亡国之痛云：

〔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露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这雄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国亡家破之恨，王朝兴衰之感，如万壑波涛，一泻千里，慷慨悲壮，字字血泪。这显然是作者经过明亡之后的作品。在宾白方面，虽然和其他戏剧家之作比较起来，显得特别多，但并无冗长之感，而是简洁洗练富有表现力，这也说明他的创作是为了舞台表演，而不是案头读物。

李玉剧作的结构一般都细致精密，于平易中变化无穷。但他并不为形式所拘泥，而是从内容出发，自二十几出可以写到六十余出，挥洒自如，自然浑成。

李玉的戏剧也有不容忽视的缺点，即他热烈地宣传忠、孝、节、义等封建伦理道德，企图用这些伦理道德来齐家治国，《精忠谱》、《一捧雪》中有明显的表现，《永团圆》也宣传了一女不嫁二夫的节烈观。在创作观点上，李玉注意了文学要反映现实，表现时代与社会，但他对现实题材的处理，如何使它比现实生活更高更典型却认识不足，往往把事件的真相赤裸裸地暴露出来，缺乏艺术感染力。像周顺昌被敲掉牙、被囊首，莫诚的头被拿到公堂上受审判，何其悲惨！不能给观众和读者以美感。和《桃花扇》相比，孔尚任处理史可法的死，改动了史实中的悲惨结局，让他忍恨沉江，又增加了衣冠冢，就使这一英雄人物更美、更崇高、更有典型性。这便显现出他们美学观点高低的差异。

当然，李玉剧作的成就还是比较高的，他承继了前代许多剧作的成就而有所发展，如在取材和表现方法上受《鸣凤记》、《浣纱记》的影响很深，但又有不少提高。他的剧作已经不像《鸣凤记》、《浣纱记》那样只写出鲜明的人物形象，而且塑造了一定的人物性格，在处理生活题材上也比它们简括、集中。李玉也有意识地向《拜月亭》、《牡丹亭》学习，这在《占花魁》中表现得特别突出，《占花魁》开场六出关于时代背景的描写和王美娘经过离乱又团圆的情节，很明显是吸收了《拜月亭》的创作经验。曲辞的清丽、性格化，又保持鲜明的《牡丹亭》的痕迹。“惊变”一出，小姐莘瑶琴（王美娘）在家国危难之际，唱了一支曲子，以表露自己的情思：

〔大圣乐〕春光一片无边，蝶粉蜂黄情致妍，可人天气无聊景，描象管染鸾笺。怎比得飘飘花片飞来韵，输却了呖呖莺声溜的圆。屏际炉烟袅也，听萧萧风敲翠竹悠然。

这种风韵、情思多么像杜丽娘！有人把李玉归为玉茗堂派，不是没有原因的。

李玉的剧作对后代也产生不少影响，吴伟业即是其中重要一家，他为《清忠谱》作序，对李玉的剧作倍加赞赏，并且也继承了李玉的创作精神，写政治历史剧，以寄托自己的愤慨、不平和亡国之恨。《桃花扇》是接续《清忠谱》一段史实之后，写明末弘光南渡佚史的，从总的倾向上也可以看出它们之间的联系。何况剧中弘光丧魂落魄的遭遇，又是直接吸取了《占花魁》中“渡江”一出中赵康王的情节。《长生殿》中的“骂贼”“惊变”，也是采取《清忠谱》中的“骂像”和《占花魁》中的“惊变”的描写。但是，后来居上，孔尚任和洪昇吸收了李玉剧作中的有益成分，更加以提高，其创作成就远非李玉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