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者与题材
《琵琶记》的作者高则诚,名明,则诚是他的字,浙江温州府瑞安县人(王国维《曲录》),生于元大德九年(1305)左右,卒于明洪武元年(1368)以后(钱南扬《琵琶记作者高明传》)。他出身于一个诗文郁盛的家庭环境中,祖父、伯父、弟弟都是诗人。他“少辩慧,善属对”(《坚瓠集》)。他的老师是元代理学家黄溍。黄溍是一个才学渊博有正义感的人(见《元史》卷一八一本传),对高则诚的思想作风影响很大。高则诚即曾说:“人不明一经取第,虽博奚为?”于是发奋读《春秋》,“识圣人大义”(见《宋元学案·万姓统谱》)。他四十岁(元至正四年)左右中乡试,第二年又登进士第。在初任处州录事时,即曾旌表孝女:“具乌头双表之制,旌表其名。”(《宋学士集》)又在其《王节妇诗》中歌颂一个“溪水彼可竭,妾身不改节”的贞妇。并且他自己也“少小慕曾闵”(《诚意伯集》)。追慕古代孝子曾参和闵子骞的行迹。他这些节孝观念与《琵琶记》所表现的“子孝共妻贤”的内容是完全一致的。
高则诚也十分热衷于功名利禄,陈与时赠他的诗即说:“我怀老退居江左,尔爱飞腾近日边”(《瑞安诗徵》)。在他《送苏伯修参政之京兆尹任三首》诗中,勉励苏伯修说:“此行宣室须前席,剩有嘉谟为上陈。”劝他多接近皇帝,上陈好议谋。他的这些思想在《琵琶记》中也有所表现。
但是,高则诚的思想有严守封建伦理道德和追求功名利禄的方面,还有为官清正、爱民的方面。如他在处州任上,即“学道爱人,治教修具”,“监郡马僧家奴贪残为害,明委曲调护,民赖以安”。任满之后,当地人民为他立碑以纪念之。在杭州任上,“儒生尚其才华,法吏推其练达。而明亦以名节自励,稽典册,定是非,酬应如流”。他性格耿直,“意所不可,辄上政事堂慷慨求去”(以上引文具见赵汸《东山存稿》卷二《送高则诚归永嘉序》)。
元至正八年,方国珍领导农民在浙东起义,高则诚被调任平乱统帅府的都事,率领元兵南征方国珍。但是,他在浙东任上并不得意,因为与统帅朵儿只班“论事不合”,而“避不治文书”(赵汸《送高则诚归永嘉序》)。直到至正十二年方国珍被招抚,他才回到了杭州。他在统帅府中的三年生活,使他认识到统治集团内部的奸诈、凶狠和腐朽,思想上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灭绝了仕途功名的念头,决心回家重过隐居生活。后来虽然被迫不得已又出来做了几任官,不久就解职不干了。
高则诚大约只做了十年元朝的官,晚年“避世鄞(宁波)之栎社,以词曲自娱。见刘后村有‘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之句,因编《琵琶记》,用雪伯喈之耻”(明姚福《清溪暇笔》)。《琵琶记》正是此时开始写作的。高则诚把自己一生在坎坷仕途中对现实社会的理想、热衷、冷漠和愤懑集中表现在《琵琶记》这部剧作中。
《琵琶记》采用的故事情节和题材,在高则诚以前即广泛地流行于民间,高则诚即吸取了这些民间素材进行创作。据陆放翁《舍舟步归》四绝之一云:“斜阳古道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又《南词叙录》在列举《宋元旧编》的《赵贞女蔡二郎》一剧下注云:“即蔡伯喈弃亲背妇,为暴雷震死。里俗妄作也,实为戏文之首。”可见“赵贞女蔡二郎”的故事南宋时已经流传。到了元朝进而作为民间典故在戏曲中被引用,如杂剧《吕洞宾度铁拐李岳》第二折云:“你学那守三贞赵贞女,罗裙包土将坟茔建。”这些片断的记载,显示了原来的故事蔡伯喈最后是被暴雷击死的,赵五娘确是一个贞节孝妇。高则诚选取了这个题材,根据自己对社会现实的观点、看法和亲身的生活体验进行创作,把原来的悲剧结局,改编成“有贞有烈赵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的大团圆场面。
(二)《琵琶记》的客观意义
高则诚在《琵琶记》开篇即提出自己的创作主张说:“……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水调歌头〕)他是主张文学要具有“风以动之,教以化之”的社会作用的,具体地讲,即以忠、孝、节、义等封建伦理来教育人们,并在其创作中努力地实践这一主张。因此,《琵琶记》全书都笼罩着浓厚的封建伦理的说教气氛。但是,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高则诚受现实生活的影响,对封建社会有清醒的认识,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自己的封建思想体系,描绘出真实的社会生活面貌来。加之文学艺术以形象反映生活的特点,使他的作品的客观意义广阔于他的主观意图,或者与他的主观意图相反。从《琵琶记》的总倾向看,作者主观宣传的忠、孝、节、义等封建教义都是比较概念化的,而所描写的社会生活却是活生生的,所描写的人民的灾难、痛苦是生动感人的。
高则诚笔下的蔡伯喈是个十分复杂的人物,作者的主观意图是要把他写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封建士大夫,把他犯下的“生不能养,死不能葬,葬不能祭”三不孝的大罪洗掉,改写成他不肯赴选,父亲不从,要辞官,皇帝不从,要辞婚,牛相不从,“这是三不从把他厮禁害,三不孝亦非其罪”的全忠全孝的人物。“孝”在蔡伯喈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他一出场即表现出急切飞黄腾达的愿望,所谓“正骅骝欲骋,鱼龙将化”,但当想到孝敬父母的人伦大事,便立刻打消了自己的愿望:“沉吟一和,怎离双亲膝下?且尽心甘旨,功名富贵,付之天也!”(〔瑞鹤仙〕)他对年迈的父母说:“亲年老,光阴有几,行孝正当今日。”当他迫不得已去赴试时,又感叹道:“天那!我这衷肠,一点孝心对谁语?”总之,他时刻都在宣传《孝经》、《曲礼》,什么“冬温夏凊,昏定晨省”,什么“父母在不远游,出不易方,复不过时”等,并且身体力行之。但是,蔡伯喈还有其生动感人之处,那就是他体现了封建社会一般士子遵从礼教、为礼教束缚而不自觉、为仕途羁累而找不到出路的矛盾和痛苦。这明显表现在“官媒议婚”“丹陛陈情”“再报佳期”“强就鸾凤”“琴诉荷池”“宦邸忧思”“中秋赏月”等出之中。当蔡伯喈新婚不久,得中状元,对新妇的情感犹新。官媒来提亲,自然要坚决拒绝:“差迭,须知少年自有人爱了,漫劳你嫦娥提挈,满皇都豪家无数,岂必卑末。”(〔前腔〕)但是,作为一个曾经抱有“骅骝欲骋,鱼龙将化”理想的封建士大夫,对富贵利禄是不能不动心的。所以,当他辞官,辞婚不从之后,又自己埋怨道:“鸾拘凤束,甚日得到家。我也休怨他,这其间只是我不合来长安看花。”(〔三换头〕)后来在“强就鸾凤”时,又自然流露出一种喜悦的心情:“攀桂步蟾宫,岂料丝罗在乔木,喜书中今朝有女如玉,堪观处丝幕牵红,恰正是荷衣穿绿。”(〔画眉序〕)蔡伯喈的内心就是这样矛盾着,作者对他这种矛盾不断加以充实、发展,到定居豪华的相府时,他对牛氏也产生了一定的情意,因此思想感情也随之转变:“旧弦已断,新弦不惯,旧弦再上不能,待撇了新弦难拼。”(〔桂枝香〕)此后,他精神上的矛盾继续深化:“俺这里欢娱夜宿芙蓉帐,他那里寂寞偏嫌更漏长”,“追省,丹桂曾攀,嫦娥相爱,故人千里谩追情”(〔前腔〕)。
作者对蔡伯喈的心理描写,是相当真实、深刻的,从他对功名利禄的热衷、冷漠、欢愉和愤慨的情绪中也可以看到作者自己的身影,并且就封建社会某一类知识分子说,也是有典型意义的。此即高则诚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成就的表现。但是,应该指出对蔡伯喈这一形象的描写,也有许多细节上的缺点,如蔡伯喈上表辞婚为什么不提家中已有妻室?辞官回家孝敬双亲既不得从,为什么不派人将双亲迎接到京城来?为什么中了状元,距离京城很近的家乡竟一点不知道?等等。这些细节上的漏洞,无疑削弱了作品的现实主义的艺术表现力。
作者所理想化的,成为其真正说教工具的人物是牛氏。牛氏受到父亲的严格管教,在她思想言行中体现了封建主义的烙印,对自然景物的任何变化都无动于衷:“休休,妇人家不出闺门,怎去寻花穿柳。我花貌,谁肯因春消瘦。”(〔祝英台序〕)婚后,她知道了蔡伯喈家中已有妻室,不但不嫉妒,反而很宽厚:“情愿让他,居他下。”和自己的父亲争论,要随蔡伯喈回家尽媳妇之道,并终于达到了目的。作者企图以这个人物立所谓“后妃之德”之类封建伦理规范,但作品的客观效果,却是概念化、缺乏真实的艺术生命力。对牛丞相这个人物,作者是要把他写成封建王朝中的一个富贵正直的臣子,但他给人们的直观,这却是一副假相,实际上是一个凶暴不仁的封建统治者,是赵五娘、蔡伯喈悲剧的制造者。张广才是个仁义的化身,肯于舍己为人,富有正义感。他对赵五娘屡次帮助以及对蔡伯喈许久不归的责备,都是真实动人的。但他有些行为是不真实的,为什么他那样有办法,只要赵五娘有困难,他一出来就能解决?灾荒年月他也请官粮,好像不太富裕,然而又似乎很有钱。这些不真实的行动损害了这个人物的艺术效果。
高则诚企图把《琵琶记》中的人物,都写成正面形象,把封建伦理道德写得完美无缺,以至于把封建社会写成升平世界。但是作品的实际表现,却显示了对每个人物爱憎态度;揭穿了封建伦理的百孔千疮,不能自圆其说;揭开了封建社会在饥荒岁月里,里正社长的自私凶恶相。高则诚想把《琵琶记》写成“子孝共妻贤”的大团圆结局,而作品传授给人们的,这个结局并不团圆。戏剧煞尾时,赵五娘和牛氏都很欢乐,唯独蔡伯喈则含悲饮恨说:“可惜二亲饥寒死,博得孩儿名利归。”仍然具有悲剧的性质。
高则诚按照自己狭隘的观点进行创作,但他丰富的生活经验修正、突破了这种观点,使他写出真实、生动的社会生活来,他所谓“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水调歌头〕)。《琵琶记》之所以动人,就在于它反映了真实、生动的社会生活。
(三)赵五娘的典型意义
赵五娘是《琵琶记》中的主要人物,是《琵琶记》的艺术生命所在。五六百年来《琵琶记》在群众中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关键在高则诚创造了赵五娘这个典型人物。
赵五娘是封建社会受苦受难又顽强不屈的妇女的典型,她勤劳、善良、淳朴、勇敢,肯于承担一切困难,同时她灵魂深处又具有浓厚的封建伦理观念。要认识这个人物的典型意义,必须和当时的社会环境联系起来考察。赵五娘出现的时代,从她在民间流传时算起,应当是宋朝。当时正是我国封建专制主义极其发展的时期。封建地主阶级为了巩固他们的统治,大力提倡程朱理学,特别强调传统的“三纲五常”,主张严格的父权、夫权和君权,要在社会上树立父亲对儿子、丈夫对妻子的封建家族专制的风气,其目的即要巩固皇帝对人民的专制统治。因此,他们不但提倡“忠”,而且还不遗余力地宣传“孝”和“节烈”。宋代程颐即曾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元代吴澄也曾称赞封建纲纪说:“君为臣纲,其有分者义也;父为子纲,其有亲者仁也;夫为妻纲,其有别者智也。”(《草庐精语》)高则诚是元代理学家黄溍的学生,他的思想自然受其影响。同时,作为一个时代的统治思想,必然对当时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发生作用。因此,我们就不难了解赵五娘对公婆那样孝,对丈夫那样尊重的原因了。在饥荒岁月,她典卖了自己的首饰买粮米奉养公婆;当最艰难的时刻,竟肯自己吃糠而供给公婆吃饭;婆婆死后,无钱发丧,自己则“祝发买葬”。这一切,她自然都是根据传统的封建孝道去做的,但是,更主要的是体现了人民养孤抚老的愿望,所以才能产生巨大的感人力量。在“糟糠自厌”一出中,她呕肝沥血地唱道:(www.xing528.com)
〔孝顺歌〕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糠那,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飏你,吃尽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
〔前腔〕糠和米本是相依倚,被簸飏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呵,米在他方没寻处,奴家恰便似糠呵,怎的把糠来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膳得公婆甘旨。
这里,她情感的内容已经冲破了封建孝道的限制,而完全是一个受苦受难者的沉痛自白。她想摆脱苦难的遭遇,希望丈夫能早日回来,但事与愿违,蔡伯喈却杳无音信。她找不到出路,也看不到苦难的尽头,因此思量着:“我生无益,死又值甚的,不如忍饥死了为怨鬼。”但是,“只一件,公婆老年纪,靠奴家相依倚”(〔前腔〕)。又转到博大的正义心方面来,增强了她生活的意志。然而她毕竟不能不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她想:“这糠尚兀自有人吃,奴家的骨头知他埋在何处?”(〔前腔〕)赵五娘经常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挣扎,当她走投无路时,便想到活着不如死了好,所以要投井。当她悔悟到赡养公婆的责任时,则又要顽强地生活下去。她的生命正像她自己剪下的头发一样不绝如缕。
赵五娘所处的环境是极其艰苦的,但她却能肩负着一切困难。她像封建社会许多妇女一样地尊从丈夫,现实生活教育了她,妇女要依靠丈夫生活,失去丈夫,就等于丧失了自己的生命。特别像她这样人物,公婆双亡,丈夫又远出不归,自己在社会中是不可能单独生存的。或是流言中伤,或有黑暗势力逼迫。蔡公早已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临终时留下遗嘱叫她改嫁。但对她这个受有“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的封建伦理影响很深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然而她又不肯轻易自杀,结果还是坚持背起琵琶远去寻夫。这表现了她不屈服于恶劣环境而诚挚地追求生活的顽强意志。
赵五娘对蔡伯喈是有感情的,这种感情对她这个受封建家族制影响的妇女来说,其表现方式不是正面的,而是内在曲折的。“临妆感叹”一出中,她流露了自己的心情:“朱颜非故,绿云懒去梳。奈画眉人远,傅粉郎去。镜鸾羞自舞,把归期暗数……”(〔前腔〕)但是,她把丈夫对自己的感情看作是一种“恩情”,为了感恩知遇,就要对公婆孝敬。所以丈夫不在家,她一方面要尽为妇之道,一方面要尽为子之道,借以感激丈夫的恩德,这也是对丈夫感情的表现。从此我们就可以了解“祝发买葬”一出,不但写的是对公婆的孝,同时也写的是对蔡伯喈的情。原来为结美满夫妻而束起来的头发,现在却剪下来,卖了钱来葬送公公,就说明了她对公公的孝包含着对丈夫的情。她是帮助丈夫奉养爹妈的。她剪发时充满了怨和恨的复杂感情:
〔前腔〕思量薄幸人,辜奴此身。欲剪未剪,教我先泪零。我当初早披剃入空门,也做个尼姑去,今日免艰辛。咳,只有我的头发恁般苦,少甚么佳人的珠围翠拥兰麝熏。呀,似这般狼狈呵,我的身死兀自无埋处,说什么剪头发愚妇人。堪怜愚妇人,单身又贫。头发,我待不剪你呵,开口告人羞怎忍。我待剪你呵,金刀下处应心疼也。却将堆鸦髻、舞鸾鬓,与乌鸟报答鹤发亲。教人道雾鬓云鬟女,断送霜鬟雪鬓人。
她痛苦、怨恨、咀咒、悲泣,想到了丈夫的负情,想到了做尼姑的清静,想到了生活的艰难,也想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她不得不剪发,而又怜惜自己的头发。她对头发说:“是我担阁你度青春”,最后还是“怨只怨结发薄幸人!”
赵五娘是封建社会受苦受难的妇女,她勤劳、善良、诚朴、孝顺,勇于承担一切困难的精神,她被折磨遗弃而不屈服的顽强意志,对封建家族制影响下的媳妇来说,都是有典型意义的。这,我们只要联系与其产生于同时的《王魁负桂英》、《秦香莲》等剧中的女主人公来看,便可以清楚地理解。它们都表现同一类故事内容,创造了同样精神面貌的妇女形象。与宋以前的《孔雀东南飞》、《莺莺传》等作品中所写的人物相比,便显示出鲜明的特色。这完全是时代赋予的。赵五娘确是概括了我国封建社会后期家族制度下媳妇的全部命运,因而长期以来能产生生动、诱人的艺术力量。
(四)《琵琶记》的成就及其在戏曲史上的地位
《琵琶记》的现实主义创作成就是比较高的,这不仅因为它相当真实地反映了现实社会的矛盾和斗争,也因为它的表现形式是根据生活逻辑安排的。比较突出的是结构上的特色,它以对比的方式处理戏剧冲突。把蔡家的穷苦遭遇与牛府的豪华享受相比,把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生活对立起来,错杂相间,互相交辉,以揭示现实社会的矛盾。这,前人已有论述,明吕天成《曲品》卷下云:“其词之高绝处,在布景写情……串插甚合局段,苦乐相错,具见体裁。可师可法,而不可及也。”但是,也有缺点,即从赵五娘与牛氏会面,到以“一门旌奖”为结局,未免有画蛇添足之感。因此,明人有后数出为朱教谕所续的说法。王骥德《曲律》卷三云:“至后八折,真伧父语。或以为朱教谕所续。头巾之笔,当不诬也。”徐复祚《曲论》云:“扫松(即张公遇使)而后,粗鄙不足观。岂强弩之末力耶?抑真朱教谕所补耶?真狗尾矣。”这种说法纯属无稽,王世贞即驳斥云:“亦好奇之谈,非实录也。”其实,《琵琶记》最后数出之所以令人有蛇足之感,是由于作者封建伦理世界观的限制,是其封建说教思想对作品现实主义精神的损害。
《琵琶记》的戏曲语言,一般都与作品中人物的思想性格相吻合,是这些人物真情的流露,特别生动感人。徐渭《南词叙录》云:“或言《琵琶记》高处,在‘庆寿’‘成婚’‘弹琴’‘赏月’诸大套,此犹有规模可寻。惟‘食糠’‘尝药’‘筑坟’‘写真’诸作,从人心流出,严沧浪言‘水中之月,空中之影’,最不可到。如十八答(不知是何所指——笔者注)句句是常言俗语,扭作曲子,点铁成金,信是妙手。”又王世贞《艺苑卮言》附录卷一云:“其体贴人情,委曲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了不见扭造。”试举“食糠”中一支曲子为例:
〔山坡羊〕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体。苦,衣典尽,寸丝不挂体,几番拼死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看取。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
赵五娘为环境所迫,生命危在旦夕,还顽强挣扎,她的精神痛苦,通过有感情的曲辞生动逼真地传达出来。当然,《琵琶记》的曲辞并非都如此,也有迂腐、呆板和不新鲜的语调,甚而有的道白与人物性格相矛盾,如蔡伯喈为父母祝寿时,竟说:“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这与他受封建伦理教养很深的孝子身份极不相称。
高则诚在《琵琶记》开场说:“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水调歌头〕)即说明《琵琶记》在韵调方面有缺欠。明臧晋叔《元曲选》序云:“高则诚《琵琶》,首为不寻宫数调之说,以掩覆其短。”明沈璟《曲品》下亦云:“至于调之不伦,韵之太杂,则彼已自言,不必寻数矣。”但沈璟在同书中又云:“妙处全在调中平上去声,用得变化,唱来和谐。”因此,作为文学作品来读,深感其声调铿锵、音节和谐之美。实际上高则诚并非不重视曲调,《剧说》卷二记载:“某寺有高明作曲时所用几案,击拍处,其痕深入寸许。”亦可见他在曲调研究方面用功之深了。
《琵琶记》的成就比较高,因此得到人民的喜爱,并产生许多有关高则诚创作时的传说。据说高则诚创作“时坐高楼,每夜点二枝绛烛于前,冀神助曲成”。又说他“作‘吃糠’一出,至‘糠和米本是两依一处飞’之句,双烛花交为一”(《剧说》卷二)。从总的方面看,《琵琶记》的成就不如后来的《长生殿》和《桃花扇》,但比明传奇《幽闺记》有过之而无不及,比今天仅存的最早的南戏《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更不知提高了多少倍。前人都以《琵琶记》为南戏中兴之祖。其实,《琵琶记》的出现是南北曲进一步汇合,形成所谓“南曲北调”的全国统一的戏曲,把我国戏曲推向历史的新阶段。后代剧作家的创作,多以它为范本,其影响于三百年后产生的《长生殿》、《桃花扇》等剧作中也可以见到它的影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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