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罗丹与西方现代艺术论稿

20世纪中国现代美学思想的建构是多元的，其中既有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延续，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的强力引进，同时也有西方现代美学思想的自然渗透。在这些元素中，罗丹美学思想是其中的重要分子。罗丹美学思想与中国现代美学思想的结缘，很大程度上与中国美学推崇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相关。蒋孔阳、朱立元主编的《西方美学通史》一书谈到罗丹的美学思想时认为，罗丹的艺术论“读起来已经很有一种现实主义的味道，艺术家虽然还是先知先觉，头上笼罩着一圈光环，他对现实生活的感知，则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摆脱华丽夸张的浪漫主义作风了。诚如罗丹本人的作品多以一种原始的美让20世纪的观众醉心，他的美学思想亦是预演了20世纪美学返璞归真的特点”。^[14]作者认为罗丹美学思想正好迎合了中国美学的现实主义思潮，或者说罗丹是中国现实主义美学的先导。这部《西方美学通史》归纳了罗丹美学思想中最引人注目的两个方面：“其一是艺术源于自然，源于生活的思想”，“其二是艺术可以化丑为美的思想。”^[15]这两方面也是中国现代美学最为关注、讨论最多的问题。在讨论过程中，罗丹成功的艺术实践，他创作的直观性和巨大的艺术影响力，往往为中国美学家津津乐道，成为一种艺术典范，有力地证明了“艺术源于自然”、“艺术可以化丑为美”的两大美学命题。

罗丹影响于中国现代美学的首先是他的自然美学观。他说：“我完全服从自然，从没想去支配自然。我唯一的野心，就是对自然的卑顺忠实。”^[16]罗丹对自然的崇拜正与中国传统美学对自然的深刻认识相契合。中国古典美学思想认为“道法自然”，把自然看得高于一切。“五四”时期确立的新的美学思想继承了这一传统，陈独秀和茅盾都曾大力推崇自然主义，自然主义美学一时成为时代的潮流。罗丹的自然美学观正好应和了中国美学的时代需要。宗白华由衷地赞叹罗丹对自然界的活力的捕捉与表现，认为罗丹雕刻与希腊雕刻的区别在于，希腊雕刻注重形式的美，罗丹雕刻注重内容的表示，讲求精神的活泼跃动。所以，希腊的雕刻可称为“自然的几何学”，罗丹的雕刻可称为“自然的心理学”。宗白华看到，罗丹对自然的尊重并非机械地照抄自然，他表现自然重在其精神，使物质精神化，罗丹表现的是自然创造的过程，自然变动的规律。宗白华还指出：“罗丹的雕刻，无所选择，有奇丑的嫫母，有愁惨的人生，有笑，有哭，有至高纯洁的理想，有人类根性中的兽欲。他眼中所看到的无不是美，他雕刻出了，果然是美。”^[17]但在中国现代美学发展史上，对这种自然美学观时有偏离，在“左”的美学思潮中，人们往往会产生人高于自然，人战胜自然的思想。在某些阶段，自然主义甚至成为一个贬义词，人们以伪现实主义代称自然主义，反映在文学创作中则出现了“高、大、全”式人物形象和虚假的艺术。这种虚饰自然的所谓“现实主义”正是罗丹所反对和唾弃的，也为艺术的求真本质所不容。因此假的艺术是不能长久的。在新时期文学的审美倾向中，表现生活的原生态成为一种艺术的时尚，真正意义上的自然美成为现代美学的最高境界，因此，美学家把“返璞归真”看作20世纪美学的特点是不错的。这样的美学思想正是罗丹等自然派艺术家奠定的。

罗丹以他的自然论美学观为基础，进而引出了一个关于审美现代性问题，即对自然中存在的“丑”的审视。他认为在艺术家的眼中，自然中的一切都是美的。在现实中，人们认为丑的东西，在艺术家手中会化丑为美，这样的表现是艺术的真实，而那些掩盖现实丑的艺术才是丑恶的作品，是艺术的造假行为。艺术表现自然中丑的东西更能显露它内在的真实，罗丹结合米勒的写实主义的绘画和波德莱尔象征主义的诗歌，总结出了这种以审丑为特征的现代美学思想。罗丹的审丑美学观对中国美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成为中国现代美学的一个审美范畴，同时也渗透到艺术实践之中。鲁迅的《阿Q正传》中的阿Q就是一个丑的人物形象，他通过对这一丑的人物形象的审视，深刻发掘和批判了民族的劣根性。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乡土小说借鉴了鲁迅小说的艺术表现手法，揭示农村的落后与农民的愚昧，产生了一大批类似的以审丑为主旨的小说作品和人物形象，诸如许杰的中篇小说《鼻涕阿二》，王鲁彦的《阿卓呆子》，王任叔的小说《疲惫者》中的运秧等。这一传统在新时期寻根文学和乡土小说中再次得以继续，如韩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阿来《尘埃落定》中的傻子少爷，都是以丑的人物形象作为中心人物和观察视角，以丑见真，以丑见美。

罗丹雕塑表现的思想之美和生命之美更是对中国现代美学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构成了新的美学元素，孕育着新的美学思想。

罗丹能够参与中国现代美学思想的发展和演变过程，还由于中国现代美学家大都受到罗丹的深刻影响，如宗白华、梁宗岱、王朝闻等人。宗白华一直把罗丹当作他精神和美学事业的引路人。梁宗岱对罗丹也是一直难以释怀，对里尔克的《罗丹论》一译再译。王朝闻原来就是学习雕塑的，四十年代在延安教过素描，五十年代在中央美术学院讲过雕塑创作，六十年代以前还搞过雕塑创作，后来他写过一本谈雕塑美的专著《雕塑雕塑》，其中对《罗丹艺术论》多有涉及。他说，20世纪三十年代初，他还在杭州艺专学习雕塑的时候，鲁迅翻译的《近代美术史潮论》、曾觉之翻译的《罗丹艺术论》就是他常看的课外读物。^[18]可以说，中国许多现代美学家是在罗丹的思想浸润中成长起来的，因此，当我们漫步中国现代美学思想园林的时候，常常会感到罗丹的美学思想无处不在。

[1] ［美］H.H.阿纳森：《西方现代艺术史：绘画·雕塑·建筑》，邹德侬、巴竹师、刘珽译，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4年版，第50—51页。

[2] 鲁迅：《〈奔流〉编后记》，《鲁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66页。

[3] 唐湜：《罗丹》，《唐湜诗卷》（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97页。

[4] 唐湜：《春》，《唐湜诗卷》（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81页。

[5] 陈敬容：《题罗丹作〈春〉》，《九叶之树常青》，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94页。

[6] 唐湜：《巴尔扎克》，《唐湜诗卷》（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98页。

[7] 唐湜：《九叶诗人：“中国新诗”的中兴》，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64页。(www.xing528.com)

[8] 徐坤：《鸟粪》，《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47页。

[9] 徐坤：《鸟粪》，《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48页。

[10] 同上书，第55页。

[11] 孙郁：《鲁迅藏画录》，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44页。

[12] 胡适：《一个问题》，《胡适文集：一念一笑（诗歌小说戏剧传记）》，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版，第39页。

[13] 铁凝：《罗丹》，《遥远的完美》，广西美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页。

[14] 蒋孔阳、朱立元主编：《西方美学通史·十九世纪美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576页。

[15] 蒋孔阳、朱立元主编：《西方美学通史·十九世纪美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572页。

[16] 罗丹述，葛赛尔著：《罗丹艺术论》，傅雷译，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27页。

[17] 宗白华：《看了罗丹雕刻以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7页。

[18] 王朝闻：《雕塑雕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