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些人的眼里,梵·高疯疯傻傻,痴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好像他的那些画都是胡涂乱抹,他后世的声名也许是歪打正着得来的。其实不然,梵·高对自己的艺术使命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为了追求内心的真实,他从来没有迎合世人,即使他的画卖不出去一张,他没有钱吃饭、请模特,他也不向世俗低头。他所走的生活道路和艺术道路并非是被动的,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在他被精神疾病折磨的时候,他也没有失去理智,他在给弟弟的信中说,“我要尽量避免一种茫然的感觉”。他坚信“新艺术是比我们都伟大的,它的寿命比我们长”,“为了要成为艺术家的链条中的一个环节,我们在健康上,在青春上,在自由上付出了很高的代价”。[30]余光中写过一篇文章《梵·高——现代艺术的殉道者》,他认为梵·高是一个为艺术献身的人。梵·高曾做过传教士,他在矿区传道,与矿工打成一片,他还亲自下到矿井,与他们同甘共苦,他同情一切受苦受难的人。当他最终转向艺术时,就做好了为艺术奉献的准备。他画那些贫苦的矿工,地里辛勤劳作的农人,忍受着孤独难耐的寂寞。他希望给后世树立一个艺术家的行为准则。他在给弟弟的信中说:“我们在最后将建立一个画室,并且给后代留下,画家的继承者可以住在这里,使自己更加平静地从事创作。换句话说:我们为一种不仅在我们活着时不衰,而且还会由我们身后的其他人继续下去的艺术与一种行为准则。”[31]梵·高对于未来的期待是深远的,现实没有如他所愿建立一个理想的画室,但他的画室是无形的、永恒的。梵·高的经历也让新时期许多作家意识到,艺术家的人格精神是艺术成功的关键,艺术家的成长过程不是被鲜花所环绕,也不是天生地坐在艺术的殿堂里,他们来自荒野,来自土地,来自社会最底层。在梵·高精神的感召下,张承志放弃大城市舒适的生活,常年奔走在中国西部地区的荒山野岭,与大漠长河为伴,与少数民族百姓同吃同住,以宗教般的热情创作了回民的史诗《心灵史》。张承志所选择的人生道路,对世俗名利的拒绝,对商业化艺术思潮的逃避,对社会底层人民狂热的爱与热情,在艺术的精神高地的坚守等等,都无不体现了一种“梵·高精神”。海子常常以梵·高的境遇自况,最后竟以梵·高的方式做了一个艺术的殉道者。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坛出现了诗人自杀现象,尽管这种现象可能有多种复杂的原因,但梵·高的艺术殉道精神可能是导致这些诗人自杀的原因之一。
陈染把梵·高的“割耳”事件看作是他艺术殉道的表现,她对割掉耳朵的梵·高表现出追星似的迷恋。梵·高那一只被割掉的血淋淋的耳朵极大地刺激了陈染的神经,一只耳朵的梵·高形象反复出现在她的小说中。她有一篇小说的题目就是《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小说写道:“壁上是一幅梵·高的油画浓烈亢奋地燃烧,他的一只割掉的血淋淋的耳朵常常被黛二攥在手中。她不爱他,这个怪男人,她只爱那只殷红鲜活的耳朵……”陈染认为梵·高被割掉的一只耳朵是对死亡和燃烧的追求,这只耳朵虽死犹生,他不断发出敲击声提醒着作家。她还不断想象被割掉耳朵后的疼痛感觉,那刺心的痛楚一直到她的肌肤。她在小说《残痕》中写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人,他失去的那条腿已经不存在了,可他经常感觉那条失去的腿很痛,他甚至听到那条腿在敲门。同时,陈染对割耳后的梵·高的残缺产生了强烈的美感,她笔下的人物往往伤痕累累。他们有的是肉体残缺,比如《残痕》中失去一条左腿的“我”,《纸片儿》中恋爱着的哑女与单腿人,《空的窗》中凭窗眺望远方的盲女等等。但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残缺。他们有的是悲剧的主角,将自己抛在无边的痛苦之中;有的内心空虚,行为古怪。在《角色累赘》中,陈染描写了若干个精神有问题的疯子。陈染在萧钢对她的访谈中说:“我始终对残缺有一种深刻的迷恋。”[32]陈染对残缺的关注,很大程度上源自梵·高割耳事件对她的影响。
梵·高对艺术的热忱使他严于律己,他不断地自我检讨,自我审视,他在给弟弟的信中时常检讨自己。同时,他还通过自画像认识自我,解剖自我。许多画家都画自画像,塞尚一生也画了三十余幅自画像。但是梵·高画得更多,他一生共画了38幅自画像(参见彩图20),有28幅是在两年间完成的,仅1887年一年时间,他就画了22幅。这些自画像大部分都是半身像,画中一双深邃的眼睛表现出某种焦虑和不安。对于梵·高的自画像,有人认为是精神错乱的结果,也有人认为是画家缺少模特,拿自己练习绘画技巧。我们认为,梵·高大量的自画像其实是对自我心灵的探视,是对困扰他的精神问题,甚至病态心理的暴露,因为他的自画像都是丑陋的,没有一张是美化自我的。到了普罗旺斯之后,受到精神疾病困扰,有几幅自画像流露出冷漠、脆弱的表情。如《耳朵上包着绷带的自画像》和他同年画的一张自称为像鬼的画像。他企图通过自画像暴露自我的内心,通过自画像了解人的内在精神。
陈染在小说中也画了一幅又一幅的“自画像”。她通过人物精神分裂的方式解剖自我,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把自己割裂开。《私人生活》是她的代表作,在这部小说里,主人公倪拗拗把自己的胳膊叫作“不小姐”,自己的腿叫作“是小姐”,两者不断地进行交流。她与禾寡妇的暧昧关系,也是因为禾寡妇是她的镜子,她们之间常常互相凝视,从对方那里辨认自己。她甚至突发奇想躺在浴缸里睡觉,她从浴缸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了躺着的自己,她看到了自己的优雅,也透视了自己的丑陋。陈染的创作使女性作家对于自我的剖析达到了从未有过的深度。
综上所述,梵·高在新时期文学中产生巨大影响的主要原因在于,新时期文学对于艺术的巨大热情,艺术家对于个性和自我的强调和追求。时代的审美要求使梵·高与中国作家达到了精神上的契合。
[1] 冯至:《画家凡高与弟弟》,《冯至全集》第1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19页。
[2] 冯至:《十四行二十七首》,《冯至全集》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29页。
[3] 冯至:《谈诗歌创作》,《冯至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51页。
[4] 王士强:《从“白洋淀”到〈今天〉:芒克访谈录》,《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1期。
[5] 张承志:《金牧场》,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264页。
[6] 张炜:《远逝的风景——读域外画家》,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50页。
[7] 海子:《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3页。
[8] 陈染:《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无处告别》,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54页。
[9] 余光中:《壮丽的祭典——梵·高逝世百年回顾大展记盛》,《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474页。
[10] 张承志:《金牧场》,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462页。
[11] 于坚:《文森特·凡高》,《于坚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36页。
[12] [奥]里尔克:《罗丹论》,梁宗岱译,四川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
[13] 冯骥才:《最后的梵·高》,《2001年度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4页。
[14] 王安忆:《颜色的里程》,《王安忆读书笔记》,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45页。(www.xing528.com)
[15] 铁凝:《凡·高》,《遥远的完美》,广西美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页。
[16] 郑敏:《不再存在的存在》,《九叶派诗选》(修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15页。
[17] [荷]文森特·梵·高:《亲爱的提奥——梵·高对生活、艺术及未来的言说》,平野译,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518页。
[18] 张承志:《金牧场》,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265—266页。
[19] 张承志:《金牧场》,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265—266页。
[20] 张承志:《禁锢的火焰色》,《绿风土》,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65页。
[21] 同上。
[22] 张承志:《金牧场》,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页。
[23] 张承志:《北方的河》,《张承志文学作品选集·小说卷》,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89页。
[24] 同上书,第92页。
[25] 黄发有:《诗性的燃烧——张承志论》,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71—72页。
[26] 张承志:《凝固火焰》,《辉煌的波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68页。
[27] 同上书,第269页。
[28] 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北京青年现代诗十六家》,周国强编,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77—78页。
[29] 海子:《光着头的哥哥噢哥哥——给凡·高》,《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124—1125页。
[30] [荷]文森特·梵·高:《亲爱的提奥——梵·高对生活、艺术及未来的言说》,平野译,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445页。
[31] 同上书,第189页。
[32] 陈染、萧钢:《另一扇开启的门:陈染访谈录》,《花城》199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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