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羽提出了“诗有别才别趣”,也就是说作诗需要一种特殊的才能,但是这种才能和读书穷理无关,可只有通过读书穷理才会使它发挥到极致。钱钟书认为别才别趣首先来自人的天赋,即所谓的“性灵”,但只有通过读书性灵才会变得有底蕴。知识必须化为诗人的一部分血肉才能实现“妙悟”,才能具备“识见”。
有句名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宋代诗人书读得可不能算少,可很多人把诗写得像掉书袋,让人没法看懂。民间的打渔老翁、采桑女郎读书不多,可信口唱出的诗歌清新绝伦,让诗人们自叹不如。读书和写文章究竟有什么关系?读书破万卷和下笔如有神之间还有什么其他的秘密通道?严羽的《沧浪诗话》中说:“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不能极其至。”这段话遭到过很多人的攻击,说严羽教唆诗人都不去读书,也有人辩护说严羽的意思就是多读书才能获得作诗的别才别趣。对严羽的话究竟应当怎样理解?“别才别趣”到底是指什么?它和读书又有怎样的关系?钱钟书历数前人的见解后得出自己的答案。
我们已经在前文讲过,宋诗独辟蹊径,以学问作诗的风气对后人影响很大,清代还出现了“宋诗派”,可是这一派的路子越走越窄,受到很多人的批评。钱钟书因此提出了“学人之诗和“诗人之学”的说法。学问家写诗容易把自己的学问一古脑儿搬进诗里,诗成了卖弄学问的戏台,“诗人之学”指的却是做一个好诗人要有学问,钱钟书说,这正是严羽说的别才别趣不是学问,但一定要通过多读书才能让它们充分展现出来,严羽的观点其实是十分周密的。通过读书使作诗的别才别趣达到极致是一回事,把读书本身当做最终目的是另一回事,前者是把别才别趣当作诗的主要源泉,读书学问仅仅是它的补充,后者意味着博学是作诗的关键,只要有灵活驾御知识的才能就可以做好诗。表面上看,后一种说法也是在为严羽辩护,但这种说法上的微妙差别,实际上离严羽的本意很远,离作诗的真谛也很远。钱钟书用“学人之诗”和“诗人之学”的区分,很轻松地就把严羽的别才别趣讲清楚了。
钱钟书以为有的人对严羽的别才理解得正确,对读书的作用却理解得有些片面。清代诗人陈寿祺[6]就是这种情况。陈寿祺说,就好比铸剑的干将不能补鞋子,强壮的耕牛不能捉老鼠一样,作诗需要一种独特的才能,这就是别才别趣。在茫茫的江海中饮水,哪怕是小小的杯子和勺子中盛取的也是波涛,在深深的山谷里砍柴,哪怕砍下一小段枝条,也都是质地良好的松树和棕树,这就是要多读书的道理。画马的人心里站着一匹活生生的马,对马的一举一动、每一根鬃毛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学琴的人要到遥远的蓬莱仙山去求师,因为那里住着弹琴的高人,这就是要多穷理的原因。陈寿祺对读书穷理的用途解说得的确非常形象准确,但是只要找到蓬莱仙山里的高人,就一定能学好弹琴吗?砍到了松枝,盛到了海水,就等于把整个森林和大海都装在手里了吗?陈寿祺还是没能说明学问和诗人的灵思究竟谁是第一位的,两者之间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关系。(www.xing528.com)
让我们来听钱钟书继续澄清这一点。别才别趣指的是写作诗文的一种特殊的才能,就像进行科学研究的人、从事哲学研究的人都要有一些专门的能力一样。古人常说的“妙悟”、灵感,以及我们常说的形象思维、敏锐的感受能力、对文字运用的独特感觉,都属于别才别趣的范围。灵感从哪里来?严羽没有回答,只是说这和读书穷理没有关系。清代有个叫袁枚[7]的诗人提出过作诗要凭性灵,钱钟书以为他深得作诗的真谛。袁枚认为性灵很大部分是天生的,如铁棒可以磨成针,磨砖却无论如何都磨不成针。性灵要从对生活的观察感悟中获得,读书太多离开生活感受,日久天长会觉得文思滞涩。关于读书和写作的关系,袁枚说,多读书对诗人很重要,因为知识能助长诗人的神气,但是写作时诗人已经感觉不出自己是有意识地在运用知识了,因为它们已经化作诗人气质修养的一部分;而诗写成以后,读者也觉不出哪是书本里的学问,哪是作者的创造了,只觉得整首诗写得酣畅淋漓,底蕴饱满。诗人要有才华,有学问,最重要的是有“识”。识其实是对诗歌的一种品味和辨别高下的能力,它统率才华学问,是两者的统一和升华。
钱钟书认为袁枚的见解真正说清楚了严羽的意思。写诗的才能来源于人的性灵,但是凭借性灵写出的文章未必都是好文章,未必都能达到妙悟的水平。真正的妙悟是从诗人的天分出发,然后又能得到一定规范、学识的辅助而形成的,这样写出的诗才会区别于那种耍小聪明、浮光掠影的肤浅作品。很多孩子小时候非常聪慧,因为忽视了后天学习,到青年时就变得平庸起来,这说明人的天资、悟性好像种子,离不开浇灌、培养,茂盛茁壮的大树和它成长时吸取的阳光雨水都有很大的关系。如果诗人不钻研诗歌的审美规律,当他的心里有所触动时,能熟练地转化成音韵格律都符合规范的诗句吗?如果诗人不多读书,不了解古今中外的人情掌故,他的思维能在广阔的时空中驰骋吗,他的笔下能流淌出深情凝重的诗歌吗?陈子昂写《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短短的四个句子包含了怎样深沉的人生感喟,足见他胸中积满的古今兴亡事和万卷诗书必然是在一刹那间化做穿越古今的灵思了。
钱钟书说,凡是把空洞无物的诗当做空灵,把滞涩的诗当做厚重的人都要好好读读严羽的书。一个好的作家,读书时只有用自己独具悟性的眼光,才不会被淹没在茫茫书海里,变成书呆子;写作时,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书我之分,写的才是一个血肉丰满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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