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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者与行动者的对话

时间:2024-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但新教育不是如此的,我认为新教育是一锅“石头汤”,是我们和一线的教师一起来开展的教育改革。所以新教育是大家共同来完成的,是大家共同在行动的。理想、诗意和现实是可以统一的,所以我一直说我是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或者说,我是一个行动的理想主义者。

理想者与行动者的对话

时间:2008年1月

媒体:《中国教师》

采访者:张瑞芳

如果理念没有一种行动为中介,是很难被中小学教师所接受的,因为中小学教师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消化、理解理念,只有在行动中才能体现这些理念,而且即使教师理解了理念,还要有大量鲜活的榜样。这样,理念的穿透力才会很强,做起来才有成效。

一、关于理论工作者进入教育实践

记者:朱老师,我发现您并没有中小学教师的经历,但从1999年开始,您始终关注基础教育,关注教师,关注孩子,作为高校的理论工作者,是什么原因使您有了如此浓厚的教育和教师情结呢?

朱永新:我在书上看过这样一个故事。1950年元旦约瑟夫·熊彼特在弥留之际,曾对前去探望他的彼得·德鲁克和彼得·德鲁克的父亲阿道夫说了这样一番话:“我现在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知道仅仅凭借自己的书和理论而流芳百世是不够的。除非能改变人们的生活,否则就没有任何重大的意义。”这段话对我的触动很大。在大学里,我们是以写书为主的,“publishing oriented”,但是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去关注生活,都没有想着去改变生活。从1999年开始,我就有意识地去关注一线教师的生存状况,关注基础教育改革。我有一些教育理念,而上面那个故事让我反思:我的这些教育理念、理想能变成现实吗?能不能创建出属于今天而不是明天的教育实践蓝图呢?所以,就有了2002年正式开始做的新教育实验。

记者:这十几年来,有很多高校的学者走入了基础教育改革;但唯有新教育实验定位为民间的、草根的教育改革。对于学者进入教育实践的方式,您有怎样的看法呢?

朱永新:我认为新教育实验是民间的、草根的,不同于官方的新课程改革,也不同于学院派(学者推动)的教育改革。大部分学院派的路子是拿着既成的观点、理论、方法去学校尝试、推广。但新教育不是如此的,我认为新教育是一锅“石头汤”,是我们和一线的教师一起来开展的教育改革。我只是用一种梦想和激情去寻找拥有同样梦想和激情的人,寻找“尺码”相同的人,大家一起来思考、行动。所以我说新教育是草根的、民间的。

记者:但是,教育理论总是要和教育实践结合起来。这几年,大学和中小学的合作项目很多,可是,多数时候,教育理论和实践还是不能相互融合,您认为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呢?

朱永新:第一,学者没有能真正地把内心的东西交给一线教师。理论工作者通常给的是理念,理念很重要,但是如果理念没有一种行动为中介,是很难被中小学教师所接受的,因为中小学教师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消化、理解理念,只有在行动中才能体现这些理念,而且即使教师理解了理念,还要有大量鲜活的榜样。这样,理念的穿透力才会很强,做起来才有成效。所以新教育常说,只要行动,就有收获;只有坚持,才有奇迹。第二,学者对现实问题的关注不够,对鲜活的教育问题的关注不够。只有关注教育现实问题,教育理论才是有意义的理论。我现在每天至少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在网上、在生活中和一线老师交流,表面上,浪费了读书的时间、思考问题的时间、写作的时间,但事实上因为有了这样的生活,我和一线教师的感情,对一线教师的立场,对于教育的整体认识和理解,和不接触实践的学者是不一样的。

二、关于新教育实验

记者:您靠什么样的力量去寻找和您有着同样的梦想和激情的人来共煮“石头汤”呢?

朱永新:这个得感谢教育在线网站。1999年开始,我走进学校,带徒弟,和一线教师生活在一起。2002年,教育在线网站创立,我和教师的联系就更方便了。我常说,我不是最有学问的人,但我是和一线教师走得最近的人。我一拿起鼠标点击网站,我与教师的距离就近到我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呼吸。网络是个自由的空间,老师们在网络上几乎和我无话不说,他们不需要戴着面具,不需要太多的顾忌,所以通过网络可以比较真实地了解到教师的生存状况。在这里我们寻找到了很多志同道合的老师。

记者:这锅“石头汤”现在味道如何呢?

朱永新:新教育是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最初新教育就是“五大理念”、“六大行动”、“一项核心价值”; 2006年提出“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 2007年提出“共读、共写、共同生活”; 2008年提出“知识和生命、生活的融合”、“有效课堂教学”; 2009年提出“书写教师的生命传奇”。我们每一年都在不断地完善和提升。新教育的“毛虫与蝴蝶”、“教师的专业发展共同体”,最初都是没有的,但现在都很有影响力。我们不断地在一线的教师中发现优秀的教师,把优秀教师作为榜样,把他们的经验传播开来,然后其他教师再去做,做了之后就有提升。所以新教育是大家共同来完成的,是大家共同在行动的。

记者:新教育是一种理想,新教育实验也总带有一种诗意,但是,教育现在有时候给人的感觉是比较“坚硬”的,新教育实验在现代社会背景下的生存空间有多大呢?

朱永新:理想和诗意本来就应该属于教育。但现在的教育把本来属于教育的理想和诗意拱手相让了,教育回到现实、回到分数、回到考试,这是很荒唐的。其实,诗意和分数,这两者并不矛盾。山东的常丽华老师,五年的时间带着学生和家长读了500多本书,教学中充满了理想和诗意:用一首诗开始新的一天;过生日的时候有生日的诗歌;花开了,有花的诗歌……她的学生毕业的时候,三分之一的学生,语文、数学、外语是满分,远远超出其他班级的学生。新教育的诗意把中国文化的种子,把人类美好的价值都悄悄地播种在孩子们的心里,同时,这些内容对孩子们智育的发展也是有关键作用的。理想、诗意和现实是可以统一的,所以我一直说我是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或者说,我是一个行动的理想主义者。我相信,只要你用心去做,一定能够做到。每位教师的生命都是一个故事,都是生命的叙事,主人翁是你,作者也是你,你的故事能不能写得很精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有没有这样的理想。你看我们那些普通的农村教师,他们不是都做得很好吗?他们都是中国最普通最普通的老师啊!有很多大城市的老师的基础、条件,要比这些老师好得多,但是却没有对教育的投入,没有对教育的感情,所以他们还是走不远。

记者:追求理想,有时候是个痛苦的过程,不过您给大家的印象是永远充满激情的,您没有遇到过困难吗?有没有过要放弃的念头呢?

朱永新:困难,做任何事都会有,但是对于新教育,我从来都没有过放弃的念头。新教育实验从2002年开始,2003年的时候,我就发现很多老师在一年的时间里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让我很惊喜。我觉得新教育是值得我一生去做的,这一生中,其他的都可以放弃,但是新教育我不会放弃。等我退休之后,我希望到新教育的小学去教书,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梦想。

记者:成为一名新教育学校的老师,这个梦想,对于您这样的行动者来说,我想肯定会实现的。您对新教育有这样的信心,参与新教育的老师们呢?他们中有没有在参与过程中感到彷徨而放弃的呢?

朱永新:有,当然有。参加新教育实验的老师,也有渐行渐远的,包括一些参与了新教育实验的学校后来退出了,有的是因为学校的校长换了,新来的校长不认同新教育的理念;有些教师觉得自己付出的太多;也有些人开始就是抱着功利心的,仅仅是举着一面新教育的旗帜而已,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进来。我觉得这也是正常的。现在,我对我的团队说,新教育就看成绩单,不看参与者的身份,我们只看参与者在新教育中做了些什么。但是,对于所有参与新教育的人、为新教育作出贡献的人,尽管他们离开了,但我们不会忘记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个团队肯定会有进有出,所以新教育要不断地寻找“尺码”相同的人。

记者:新教育只是在寻找“尺码”相同的人,在用激情点燃激情,用梦想推动梦想,这种激情能够带动多少人呢?难道您和您的团队没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理想吗?(www.xing528.com)

朱永新:这种方式是很难,所以很多人觉得我们这群人是怪人,是个魔鬼的团队,是一个疯子带着一群傻子。

一开始的时候,我们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扩张,只要你认同我们的理念,你就可以加盟,你就可以做。于是很多学校,包括一些大城市的学校都加入了,都开始做了,但其中有很多学校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没有为了理想而努力,所以后来他们又离开了。用心地做和不用心地做是不一样的。现在我们已经越来越清醒,狄更斯不是说,能保住一只受伤的小鸟,那就是大成就了。对于新教育,我经常说,只要参与新教育的一个教师能帮助一群孩子发生真正的变革,能够引领学生的一生,新教育就很成功了。那现在我们有多少这样的教师了呢?今年我们就评选了“十佳教师”,在新教育实验中这样的教师有很多。我们的梦想真的不是要把红旗插遍全中国,但是我们已经在24个省市有新教育实验学校了。

新教育也不培养飞来飞去上公开课、忙忙碌碌出版著作的名师。这样的教师,他的生命没有和自己班级的孩子融为一体,新教育不需要这样的成功者。新教育的好老师一定是把自己的生命和班上的每一个孩子融为一体,必须用自己的生命去滋养孩子的生命。我们绝不是在培养写作的高手。我开始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说什么坚持写作就可以成功,但是随着新教育的发展,我也在修正自己的观点。

记者:新教育是很多教师认同的一种理想,但是为了理想的前行总是要有个具体的目标,否则单纯地背负理想行走,难免会有迷茫、不解,甚至痛苦。新教育有着怎样的目标呢?

朱永新:实际上,现在新教育的目标已经越来越清晰了。这次评选的“十佳教师”,就是十个榜样。从中大家可以看到一个普通的老师能走多远,一个最普通的灵魂能够走多远。我完全相信在新教育的团队里,一定会出现雷夫·艾斯奎斯、罗恩·克拉克,甚至比他们更优秀的老师。因为他们都是个体在作战,但现在我们是一个团队,是一个有强大的智力支持的团队在作战,所以我相信我们会提供很有效的课程。只要一个教师想做、愿意参与到新教育中来,我们一定会把他带到很远的地方。

记者:您觉得新教育这样一种模式会是中国教育未来发展的一个理想模式,还是它仅仅是众多模式中的一种?

朱永新:我们有两大愿景:一是希望它成为中国素质教育的一面旗帜。素质教育应该怎么做、怎么去探寻?我们试图告诉大家,素质教育可以这样做。二是希望它成为中国本土的一个新教育的理论流派。尽管有很多人在质疑,觉得新教育是空想,但是我们在把理想悄悄地一点点变为行动,相信也会一点点地成为现实。作为学者,我当然还是希望在理论上有所贡献。新教育在稳步地发展,在逐步地完善。现在的新教育研究院有专职的研究人员,他们也像大学教师一样在做研究、做开发。但是我觉得他们做研究比多数大学教师的心更诚,因为大学教师还要考虑职称等问题,但新教育研究院的研究者不用考虑这些,他们可以全身心地做他们喜欢做的事情。

三、关于教师和教育

记者:很多教师,在初上讲台的时候,是充满着教育的理想和激情的, 自觉地、 自发地展现着教育的理想与诗意,但是在工作中诗意与激情逐渐丢失;更令人惊讶的是,20世纪90年代前参加工作的教师中,有更多的人有教育理想与激情,而很多90年代之后参加工作的年轻教师,从踏上教师岗位之初就没感受到过教育的理想和激情。

朱永新:这是市场主义和应试主义的合谋。而应试教育本身又是市场主义在教育领域的体现,应试教育把成长中的孩童和引领他们的教师一起赶入了“斗兽场”中,全然听不见他们心灵痛苦的哀鸣。这种对竞争的病态强调,导致了师生之间、同事之间、亲子之间、知识与生命之间乃至于自我的分离,也导致了师生陷入“囚徒困境”而不能自拔,使教师一天天地被格式化,丧失了对真理的不懈追求以及对生命意义的执著探询。

这一危机更深层的背景,是中国超速现代化进程所导致的对人的异化。随着传统文化的边缘化,现代物质进步也带来了它的副作用:物对人的控制,铺天盖地的广告以及电影电视、网络等现代媒体对人的重新塑造(塑造了人的伪自我,消解了人对世界和自我的本真感觉,让人逐渐丧失把握自我与世界的能力)。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现代性自身发展的宿命,所有人都已被迫卷入这场精神危机之中。但是,正如数千年前当周王朝的旧文明处于“礼崩乐坏”的时刻,不同的学派曾以不同的方式解释、应对那场危机,并在那样的处境中诞生出中国真正辉煌的思想一样,危机本身也是一种契机,而人类的尊严正体现在人在这种危机前的抉择和挑战。

记者:原因似乎清楚了。但是面对这样一个以教师的力量并不能改变的社会背景,作为有理想有激情的教师,怎样对抗呢?

朱永新:关键是看教师有没有职业认同。我认为我们的教育、我们的学者,首先要唤醒,唤醒之后,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他的内在力量就会让他成长。我们要唤醒教师的职业认同感。当然,我也对老师们讲,我们都是带着镣铐在跳舞,但是带着镣铐,同样能够跳出精彩的镣铐舞,尽管很悲壮,但是跳和不跳是不一样的。束手待毙,接受命运的安排,你会一无所成;而你用心去做,任何制度都是有空间的。实际上,新教育的最大智慧就是在制度中寻找它的发展空间。实事求是地讲,现在有多少实验像我们这样坚持多年而且在不断地发展、壮大、前行?我相信,现在即使没有朱永新,新教育还是会往前走。

先有职业认同后有职业发展,职业认同之后,教师的专业发展要进行专业阅读训练。教师的专业阅读是站在大师的肩膀上成长;然后是专业写作,专业写作是站在自己的肩膀上攀升;然后是专业共同体,专业共同体是站在集体的肩膀上共同飞翔。这三个方面是教师成长的秘诀,新教育已经开发出来了。

记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年,教育有了巨大的发展,也先后有多次的各类教育改革,但教育似乎始终有些“顽疾”,难以寻到“良方”。您认为中国整个教育的突破口在哪里?

朱永新:教育始终有两个旋律,一个是公平,另一个就是质量或者说是效率。中国教育的突破口就是要真正建立公平优先、兼顾效率的教育体制。中国太大,教育发展不是很均衡,所以现在政策上要向西部倾斜、向农村倾斜、向薄弱学校倾斜。国家已经越来越认识到这个问题,近几年来在资源配置上正在向这个方向努力。从质量上来说,素质教育的突破口就是要“阅读”。今年6月27日我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应把全民阅读作为国家战略》。一个人的精神发育史就是他的阅读史,一个民族的精神境界取决于整个民族的阅读水平。在强调提高国民素质、提高国家综合竞争力、促进社会走向和谐文明的今天,全民阅读显得尤为重要,应该把全民阅读作为国家战略来认真实施。用阅读来撬动教育,用阅读来促进教育质量的提升,这是一个根本的途径。国家越来越重视这个问题,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公布的第五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结果显示,2008年我国国民图书阅读率止住连续下滑趋势,比2005年略有回升,达到48.8%;互联网阅读率为44.9%,继续大幅攀升。

记者:对于这两个突破点或者说对于中国教育的发展,您有一个怎样的判断?

朱永新:我对即将出台的《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充满了期待,我自己也参与了制定、起草工作。期望从考试这个“牛鼻子”开始,《纲要》出台后教育领域都会有些新的变革。对中国的教育我是乐观的,当然道路是漫长的。 目前缺少的还是全社会的教育启蒙:普通的父母亲,普通的老百姓,他们不知道教育应该做什么,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教育。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名成家、成龙成凤,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进北大、清华,这是不正确的。当然,要想改变普通人的观念、思想,需要制度变革。就业制度、劳动分配制度都需要变革,这样才能改变教育的发展。因为现在进名校对个人的社会发展还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如果这个社会中,各阶层的收入、所受到的尊重差别不大,人们就能根据自己的兴趣、特长来选择专业和职业了,而不是所有人都走一条道路。实际上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每个人都有成长的空间,每个人都能成为他自己,教育的任务就是帮助每个人成为他自己,而不是别的。

记者:为什么中国的教育启蒙这样难呢?

朱永新:这是个相辅相成的问题。教育启蒙难与我们的舆论制度、文化影响都有一定的关联。我们对批评很敏感,对教育的批评更敏感,很多问题不能进行深入地讨论,很难达成共识。还有,还是与阅读有关。一个好的社会,一定是一个全民阅读的社会。犹太人的社会是非常典型的,他们每4 500人就拥有一个图书馆,每5个人拥有一份英文报纸。而我们呢?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处于无阅读的状态。

记者:这样看来,教师背负的责任很重,不仅要教育孩子,作为知识分子,他们还承担着教育启蒙的重任。

朱永新:教师的负担确实很重。但新教育希望教师要担当,要担当民族文化的守望者、守护者。因为这个民族的很多东西在消减,西方的价值、文化随着肯德基、麦当劳都已经进来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核心价值是什么?共同的思想是什么?没有教育,是不可能形成全社会的共同价值的。教育任重而道远,教师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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