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奥尼修斯、爱留根纳与艾克哈特三位所型构的辩证式否定神学(dialectical apophaticism)的传统,成为了现代西方神学界在反思后现代主义的困局时,所最重视的神学资源之一。艾克哈特为多明我会之修士,曾被修会荐送,担任多明我会设于当时神学重镇之巴黎大学的教席。艾氏在学术、行政与讲道上,均有卓绝成就,故很早便赢得大师的美誉。惜晚节不保,艾氏在后年遭教会审查,最后在教廷颁布教谕前数天,病逝于亚威农。
艾克哈特可以称为一位极端的神秘神学家,但他是否为异端?艾氏身处的为神学论争的时代,同时被罗马教皇判罪的还有对后期改教运动有深远影响的奥康的威廉(William of Occam,1290—1350),甚至连经院神学巨擘阿奎那,亦曾因方济各修士的攻击而需自我申辩。 [88] 艾氏的宣判为历史上的定案,但在神学上却为悬案,成为后世研究艾克哈特的切入点。 [89]
艾克哈特在其最著名的第五十二号讲章 [90] 中说:“我们要向上帝祷告以致可以免除于上帝”(Let us pray to God that we may be free of“God”) [91] ,正是此种极度夸大的修辞法便招致艾氏晚年的厄运。艾氏的神观乃是上溯至狄奥尼修斯的否定神学,他在其《出埃及记》注释中,以“自有永有”(3∶14)的神圣自称来表述上帝的自我存有,低于上帝的世间存在物是包含了存有与非存有(being and nonbeing),但上帝既为一切存有之本,为那绝对存有的本质,那就一定不具任何非存有,上帝不能有任何正与反、是与否,若有的话,那只可能是一种否定的否定,而这就是上帝的纯一性。 [92] 第五十二号讲章便是依据此种绝对纯一性的神观来发展,艾氏以“灵性贫乏的人多么有福”(太5∶3,《现代中文译本》)来说及三种蒙福的心灵贫乏:一无所求、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上帝既是否定的否定、绝对的纯一,人必须摆脱一切, [93] 包括人自以为正统的神格(Godhead)观念,寻求那位绝对超越的,就是上帝之外的上帝(God beyond God)。所以艾氏说要祈求以脱上帝神,就是脱离那些以非神或次神来代替那绝对超越者,否则就是以偶像来取代上帝,亦即是妄称神圣之名。 [94]
艾克哈特虽被当时教皇定罪,但丝毫不减其影响力。 [95] 艾氏在德国文化史上占有独特地位,其渗透性的影响一直下达至近代的海德格尔。海氏在其一九一六年的讲师授业论文,以“苏格徒的范畴与意义学说”,探讨中世纪经院神学家的哲学观念。他在弗莱堡大学的就职演讲则以艾克哈特的话作始,后来他更开设课程,讲授“中世纪神秘主义的哲学基础”,其中他展望会在将来进一步探讨艾克哈特的神秘观。 [96] 但这些均没有成书出版,《存在与时间》全书都没有提及艾克哈特,按Caputo统计海德格尔在一九三○年后的作品中,只有七处引述艾克哈特。而狄奥尼修斯则似乎从未出现于海氏已出版的著作中。(www.xing528.com)
但是,海德格尔似乎将其对艾克哈特的钟爱,一直予以隐藏与缄默,但此种缄默却是与海氏一贯对神学的沉默前后一致。海德格尔曾说:“假若我真的要写部神学——有时我实在倾向此念头——那存有(Being)一词必不会出现于其中。信仰并不需要存有之思。” [97] 此番话可说是承传了迄自狄奥尼修斯,经爱留根纳,至艾克哈特的否定神学的传说。作为绝对超越的至高者,最终连存有与非存有亦被对扬与扬弃于绝对的纯一性之中。 [98]
海德格尔一生坚持哲学与神学互不相干,将神学建基于存有论的本体神学(onto-theology),乃是混乱了二者的本份与领域,将此世界的愚拙自欺为智慧(林前3∶18),更是忘记了狄氏与艾克哈特神秘神学的忠告:上帝乃是不可言说的无名,既非存有亦不是非存有。故此作为献身哲学的海德格尔一生也对神学保持缄默(如同维特根斯坦),这非但不是一种逃避或轻视,反而是对神学的一种宗教性的崇敬。
当代法国宗教哲学家马里翁(J.L. Marion)在其作品《没有存有的上帝》中, [99] 将狄奥尼修斯与海德格尔并列,指二者皆不以存有为基本之圣名,达致了一种存有的勾销或横渡(crossing of being,亦为十字架化)。他力陈本书并不指上帝不在,或其不是真正的上帝。 [100] 上帝不在存有之内,故其临在成为了人间的礼物,上帝的恩典中断了人一切偶像性的交易,而这恩典的具体呈现与圣名便是“爱”(约一4∶8)。 [101] 从阿奎那经笛卡儿(Descartes)至康德的现代理性中的上帝言说,包括有关上帝的圣名与存在的论证,已经是积重难返,在后现代的语境中备受质疑与考验。但神是爱作为最符合《圣经》之圣名,亦是狄奥尼修斯在《论圣名》第四章所选择的圣名(以上帝为圣爱与渴爱),却成为了后现代处境中最富创新性与适切性的上帝言说。上帝的圣爱在我们还是非存有时便临在,故圣爱是先于存有,而圣爱向万物的进展与溢流引导人回归本源,就是那不能言传的神圣之爱源。所以马里翁最终宣称,在此书中,他不再与海德格尔及尼采(Nietzsche)进行形而上学的争斗,而是面对着海德格尔与一切存有论,他称上帝之神圣圣名为“爱”,由此而标志马里翁思想的后现代性。 [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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