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缘是一根愈扯愈长的线
舜耕山庄三日,笔者曾以“缘分”为题,和欧阳先生进行了交流。
谈话是从季羡林先生开始的。欧阳先生回忆:
“上北大时,不认识季先生。毕业以后,北京有个济南一中校友会,季先生是会长,我是成员。季先生忙,一般小事不管,其他人做。过了些年,会长改选,年轻化,众人推举了我。我也学季先生,大事点头,小事让别人做。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弭金冬从济南来,到了我家,还带来一个人,她的表姐,季婉如。婉如跟我说:‘你认识我父亲吧?’谁?她说:‘季羡林。’啊,太认识了!在校友会常碰头。弭金冬的母亲,小名叫秋妹,是季先生的堂妹,爱唱戏,金冬的父亲弭菊田,当过济南画院的院长。我爱人张家,和弭家是世交,我爱人叫金冬的父亲为二哥,母亲为二嫂。这么一拐弯,咱和季先生还沾上了亲。
“第一次去季先生家,是北师大张守常教授带我去的,算是进了门,以后就常来往了。我们跟弭家交往,有很多照片,一次跟季先生聊起,他说他没有,要我们拿去看看,结果,他这一看,就都留下去了。
“我这人懒,平时很少串门,去过的有数几家,就有季先生。季先生也不爱串门,但和我这个晚辈相处得来,他说过,只要出门,第一站就到我家。季先生晚年不能出来了,他住301医院,我们常去看望。每次回济南,给先人扫墓,也要到季先生叔父、婶母的墓前,表示敬意。”
前文说过,笔者正式拜访欧阳先生,即是因写作季先生而起。2006年9月12日,笔者随欧阳先生来济南,承他帮忙,见到弭金冬大姐,转而找到季先生在济南和北京的其他亲属。随着接触增多,萌发了写作本书的念头。这是什么?这就是缘。
季羡林先生不信命,但他特别相信缘分。关于这一点,我在《晚年季羡林》和《千手拂云,千眼观虹》中有详细的论述,此处不赘。缘分是客观事实,不承认不行。老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就是这样!
季先生之外,请欧阳先生再举一例。他想了想,说起小学时的一件往事。
是在泰安粮食市小学。星期天,和一帮小孩子爬泰山,爬山就是玩,目标是次要的,玩是主要的。那天,爬到普照寺,歇一口气,掉头远望泰安城,烟树迷离,屋舍如棋,小伙伴就争论开了,这是谁的家,那是谁的家,其实,哪一家也看不清楚。争论完了,就拉长嗓子,冲山下乱喊乱叫。寺里有人出来制止,奇怪,出来的不是僧人,而是军人!也不真赶,只是挥挥手,叫大家保持清静。小孩子像鸟一样,散了又拢,跟军人逗着玩。过一会儿,寺内走出一位大个子,浓眉大脸,英气逼人,身旁跟着两个儿童。欧阳中石立刻反应过来了,这人就是赫赫有名的爱国将领冯玉祥。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冯玉祥和蒋介石在抗日问题上政见不一,身为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却处处受到国民党部队的制肘,抗日不成,愤而隐居泰山。这个大背景,欧阳中石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冯玉祥在泰山附近办了多所义学,供穷人的孩子受教。他有一个邻居,姓高,儿子就在义学念书。冯玉祥见了他们这帮小孩儿,问他们都几岁了,上学了没有,在哪所学校,态度十分和气。这件事,给欧阳中石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前些年,欧阳中石碰到冯玉祥的女儿冯理达,说起这件陈年旧事,冯理达笑道:“爸爸身边的两个儿童,有一个应该就是我。”
笔者按,冯玉祥隐居泰山,有两次,第一次在1931年,第二次在1933~1935,办义学的事,在后期。冯理达生于1925年,大欧阳中石三岁,她这么说,当时肯定与父亲一起生活在普照寺。而冯玉祥身边的另一个儿童,估计是冯理达的妹妹或弟弟。
世事如棋,这个棋,是上帝在下,我们都是棋子。棋子与棋子之间的关系,就在于缘分。
笔者也想起一件往事。七八年前去台湾,购得一本台湾新锐作家张大春的小说集《四喜忧国》,旅途翻翻,很有味道。翻过也就丢了,没有引起特别在意。去年,不,前年春天,张大春来北京,与内地作家交流,顺便为他在大陆出的第一本书《聆听父亲》造势。偶然看到一则消息,张大春的父亲张启京,不是别个,乃欧阳中石的内兄,他夫人张茝京的七哥。七哥当年去台湾,欧阳中石不知情,“四清”运动查出来,使他原本复杂的社会关系,又增加了一层“海外关系”。直到改革开放,郎舅俩才初次在香港见了一面。有了这层因缘,我便注意起张大春的著作。《聆听父亲》,标明为家族小说,写的是张大春的曾祖父、祖父、父亲辈,也即是张茝京的祖父、父亲、兄嫂辈。张家是济南大户,位于西关朝阳街的懋德堂老屋,前几年还在。根据张大春的旁叙,他的这位二姑(即张茝京),出生时,正值日本军攻打济南,枪炮大作,“老人们为了哄慰初生的小婴儿(当然也是为了哄慰自己),便不住地念叨:‘不怕不怕,大响嘛!大响嘛!不怕不怕。’我二姑于是有了小名:大响。”关于这,我曾问过张茝京女士,她说:
我是1928年“五三惨案”期间出生的。当时炮火连天,出生不久,被家人藏入地窖,躲过一劫,成为“五三惨案”中年龄最小的幸存者。
比较起张家的众多兄长以及欧阳中石,张茝京的经历十分简单,据她对笔者的自述:(www.xing528.com)
1948年,我师范毕业,失业在家,替同学姐姐产假,到穆光教了两个月小学。48年9月,济南解放了。10月17日,去登记,上班。我家是一个大家族,我大哥大我二十,大嫂大我二十二。我是老小,我长大,父亲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家里是哥嫂说了算。我的命运,不能让别人摆布。我有个同学,在北京教书,她跟我说:“你看你这个家,有什么好待的!跟我走吧!”我就跟她到了北京。那是1951年,到了北京教育局,工农教育科,科长问我:“你在哪儿工作?”我说:“山东。”“愿意到北京来吗?”我说:“愿意。”“行啦,”科长说,“你就到你老乡那儿去吧。”就这么定了,那年头找工作就这么简单。
我那同学教的是职工业余学校,属于东城五厂联合职工夜校,教祁建华速成识字法,也就是扫盲班。岁数大小不一,有十几岁,有五十多的,方法顶见效,三月不到,就能念报,但是要巩固。1954年,夜校合并,成立东城区职工业余小学。地址在美术馆后街,现在是大佛寺西街小学。我在那儿干了27年,后来转到东皇城根小学。常年任班主任,语文、算术一起教。1983年退休。
张大春写到他的祖母杨氏,生于举人之庭,老家在济南洛口,“圆饱饱的一张盘子脸上有双菱仁儿形的大眼睛,据说那是洛口杨家出产的一种眼睛,澄净、透澈、湿润,可是不怎么肯落泪水。”笔者感觉,张茝京继承的正是这样一双清澈而高爽的眼睛。半个多世纪以来,她坚定地站在欧阳中石的身后,才有了他们这个家如今的演义。
回头再说张大春。媒体对他的介绍是:“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在小说界,他是笔调戏谑、杂学招摇的‘顽童’”等等,不是我好发神经,怎么看,都像是欧阳中石的翻版;大学读的也是辅仁,是搬到台湾去的辅仁;他有一本散文小品集《认得几个字》,讲的是如何帮助儿童认识汉字,被评论界誉为“在拯救汉语”,分明闪烁着欧阳中石当年语文教改的影子。这不能单独看作是谁影响谁,这是一个大家族内部的精神互通——我就知道,张茝京出生那年,她的母亲开始用蝇头小楷抄《金刚经》,她的几个哥哥都擅长书法和京剧,她本人也是,季羡林先生当我的面夸奖过她的字。
张大春说:“文字是一种生命的承诺。它在我们这个家族里占有无比尊贵的地位。”
拥有文字,就拥有了古老国族的精神血脉。
我期待有朝一日能与张大春相见。
我期待缘分敲门。
“您能再举一个例子吗?”我问欧阳先生。
他想了想,说:“最好的例子就是与奚啸伯。”
当然,他一说我就明白。如果不是打小爱唱京剧,如果不是恰好听过奚啸伯的唱片,如果那天没有遇到奚啸伯本人,他这一辈子,就会走上另外的路。缘是环环相扣,差一环就不行。奚啸伯不仅教他唱戏,还教他练字。他这一辈子玩出的大名堂,主要也就是戏剧和书法。到得后来,奚啸伯又把自己的孙子中路托付给他,这更是缘上加缘。
当晚,我与现在上海京剧院的奚中路联系,问他什么时候到北京,或者回石家庄。
中路说,2月6号回石家庄过春节,4月到北京演出。
我回答他,争取在石家庄见,万一不行,就改在4月份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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