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锦心绣口,妙语如珠
距离上次采访不足一月,2010年元月23日,笔者又作济南之行。欧阳先生晚一天到,从24日开始,在济南舜耕山庄,笔者和他作了连续三晚的长谈。
欧阳先生具有语言天才,他不愧是戏剧大家,讲的话,录下来,就是一篇生动的文章。譬如,本编第六节关于与逻辑学的远年因缘,以及第八节与理发中的顾谦先生的对话,基本上就是他的口头原创。
一次, 笔者问:“您去过哪些国家?”
“日本。”
“去了日本哪些地方?”
“东京,还有奈良吧。”
“讲课了吗?”
“讲了。”
“讲些什么?”
“讲欧阳询,”他说,“首先问我和欧阳询是什么关系,我答,肯定是我的前人,不会是我的后人,是不是嫡系,不知道。”
对方问:“您学过欧阳询吗?”
“学过。”
“学得怎么样?”
“字不怎么样,”他答,“有些地方还不错,欧阳询‘身材短小,貌寝陋’,这两个特点,我都学活了。”
语势陡转,出人意料,而又落落大方。估计全场会爆发出哄堂大笑。拿自己的缺点开涮,而又拿捏得那么诙谐,倘若他说相声,一定是个好角色。这使笔者想起他拿自己的右侧盲视调侃,“望勿出我右”,“双目眇右,仅存偏见”,“我这是左倾,不会有右的问题”,并请人刻了一方闲章“右眇”,自己幽自己一默。
学书法要临帖,自古以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当代人浮躁,有人想甩开碑帖,自创一条新路。我问欧阳先生的看法,他说:
“我有一个观点,字是练不好的,只能学好!怎么叫只能学好呢?历史上有许多人,比方说王羲之、欧阳询、颜真卿……他们都被历史肯定了,是好的,好的就是楷模。当然你也可以说他们不好,怎么说都行,但是社会不同意,历史不同意,没办法,既然历史肯定他了,我们就得先把他的东西学过来。怎么学?就是临帖。
“有人担心,你也临,我也临,会不会结果大家都写得一个样呢?人们常说‘馆阁体’千篇一律,事实怎样呢?你看过十份馆阁体的卷子没有?没有的吧。要是看过,你就会明白,谁和谁都不一样,各有各的风格。但是,都好!(www.xing528.com)
“美在哪里?就在大家的身上。是相同中的不同,而不是不同中的更不同。人有长得美的,有长得不美的。那个长得美的,并不是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天下的人,都是两只眼睛,二郎神三只眼,那是神话。眼睛就这么在额头下横着一摆,你是这样,他也是这样。但是角度稍一变化,有的就美得出奇,有的就丑得出格。有没有第二种摆法呢?咱不横着,咱竖。没有,只能是横着,顶多稍微翘点,或是稍微耷拉点,就是没有竖起来的,也没有摞起来的。可见,‘美’只是在相同里展现了一点儿不同,而不是截然不同。鼻子也是这样,没有谁是倒着长的,那样下雨就灌水了。
“临帖解决什么?第一是解决眼,第二是解决手。眼睛看得准不准?手能不能把看到的表现出来?假若你觉得,眼睛看到了,手却临不出来,于是就改改,把长的改短一点儿,短的改长一点儿,这样做怎么样?很遗憾,王羲之死早了,要是还在的话,是不是还得跟你学呢?!那是不可能的噢。
“不用担心,临了谁就跟谁永远一样。到目前为止,历史上还没有两个人的字完全一样。你还怕创不了新吗?你一定和他不一样,你想和他一样都不可能。不用说你和他不一样,就是他自己,想和自己一样都不可能。第二张写的,和第一张不一样,明天写的,和今天又不一样。大家写的都是字,而字与字不同,差一点儿就形成千变万化,所以必须学。只要你的眼睛有了,手有了,你的自由也就有了,到那时,你想怎么写,就可以怎么写。”
笔者(卞毓方)写作累了,也偶尔涂鸦,对于临帖,颇感不胜其烦,你不能越雷池一步,只能老老实实地模仿,而古人的碑帖又是那么多,而现实中的时间又是那么有限!所以,自然而然地,才会走就想飞,勉强写几笔就想创。关于这,欧阳先生帮我算了一笔账。他说,“学”是接受资助,是“借外兴内”,是取别人之精华丰富、充实、提高自己,“创”是拒绝资助,“独立自主”,是在自己那点可怜的水平上折腾、“发挥”;“学”是向里拿,是“加法”,“创”是向外抛,是“减法”。在此,“学”与“创”谁赚谁赔不是一目了然了吗?
一个“加法”,一个“减法”,欧阳先生把一个复杂的问题,说得多么明白易懂,笔者立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欧阳先生话讲得漂亮,文章也写得漂亮。24号白天,我读到他十年前的一篇新世纪寄语,开头写道:“二十世纪将终,二十一世纪将来,将终者不辞亦去,将兴者不迎亦至,关键在世纪主人如何移交。交者是以今日交明日,则一日之主人;如交前此之所有世纪,则是历史之主人。人人如能以历史为己任,则无愧前贤,亦可对来人矣。”辞工意邃,语重心长,端的是大手笔。
也是在24号,笔者还搜集到大众网的一篇报道,记的是欧阳先生夫妇2008年回母校穆光小学(现改回民小学)的事,且看开头:
刚刚站定,全体师生起立,齐声喊:“老师好!”老先生的回答立马让众人倾倒:“老师们好!”原本以为会严肃的一堂课顿时变得轻松活泼。
幽默其实刚刚开始,欧阳中石先生刚开讲,就吃了一个“下马威”。只听台下响起一声音:“您能不能使点劲啊!”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张茝京。欧阳中石立马回应道:“是!领导!”台下顿时笑成一片。
结尾同样精彩:
那么,究竟有什么办法能做到既学得好,又学得轻松省力呢?面对台下师生们期待的表情,欧阳中石把自己60年的经验娓娓道来。
“我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圆心。比如打靶时,你不用从边上一点一点往圆心靠,我们直接射圆心就可以。即使射不到中心,也能打个七八环吧?再调整调整,就是10环了。”
“这个办法看似很笨,其实很聪明。你们才10岁,就拿了我60年的成果,够便宜啦!”听到老先生的玩笑,整个课堂又一次笑成一片。
作为当代最具声誉的书法家之一,欧阳先生走到哪儿,都脱不了为人写字。写了,往往还要把字拿着,和人家照相,以示是真品,绝非假冒。这不,白天为人家写好的字,现在人家来取了,既取,照例走那一套“照相保真”的程序。欧阳先生一手展字,一边说:“我这不成了‘插标卖首’了?!”瞧,他把这典故用得多妙!
欧阳先生小时候,曾跟人家学开锁。好好的一把锁,没有钥匙,你怎么办?用锤子砸不开,用改锥起不开,拿扳手也拧不开,人家拿了一块绸布,从锁眼一点一点挤进去,然后一使巧劲,得,锁就开了。欧阳先生给我表演,边做手势,边说“这么着,这么着……”,末了总结,做事,目标要很硬,手段要很软。
跳开来看,这倒很像他的人生哲学。
欧阳中石不说相声,侯宝林说相声,而且是顶级的大腕。有一年,烟台办戏剧节,两位先生都去了。都有节目,欧阳先生出场,侯先生正在后台做准备。台上唱的,后台也听得见。听着,听着,侯先生觉得不过瘾,从旁门快步走向观众席。他说:“欧阳先生的戏,光听不行,还要看。”看什么呢?当然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由此可见,连侯先生对他也要高看一眼的。
如是我闻,进入二十一世纪,欧阳先生有次生病住院,病来得凶,一位戏剧名家有点慌了,他跑去医院,找到主治大夫,说:“您无论如何要把欧阳先生的病治好,他这张嘴,可太值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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