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注齐鲁大地，金石为开

26　情注齐鲁大地

欧阳中石有一方印：“生于鲁，长于齐，壮游京师。”他的生地是泰安，古代属于鲁国，小学高年级和中学是在济南度过，古代曾为齐国，二十一岁后，一直在北京及其辖地读大学、教书，算得是“壮游京师”。

然而，京师只是壮游之地，并非他的根。人生如寄，无论行走多远，阅尽多少繁华，总有自己梦绕魂牵的地方，谓之精神家园。是以，欧阳中石年老之后，常常要作齐鲁之行；纵非叶落归根，也是故园寻梦。

寻梦也是要条件的。八十年代初，欧阳中石离开中学，到北京师院任教。这时，他的处境大大改善，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知名度。山东境内，最早是烟台方面发出邀请，起初是为参加北魏书法家郑道昭的研讨会，后来多半是为京剧。欧阳中石每次从北京去烟台，乘车必经济南，停个十来分钟，而他，也总要下到站台，走一走，蹦一蹦，亲近亲近故乡的土地。

慢慢地，济南也有人找上门了。王元泰是先行者，他在济南广播电台，编辑戏剧方面的稿子。1985年冬，经人介绍，到北京采访欧阳中石。按照地址，寻到欧阳中石在东四前拐棒胡同的家，进门，欧阳先生在里屋，光线很暗，桌上堆满了书，码得比人头还高。那天下大雪，欧阳先生抬起头来，目光透过黑框眼镜打量来者，第一句就问：“你从济南来，那里是不是也下雪了？”

访谈开始，王元泰很惊讶，想不到欧阳先生对京剧如此精通。于是，他得寸进尺，请先生帮他联系京城其他京剧名家。欧阳先生一口答应，家里刚装电话不久，那时还是稀罕物，说打就打，从谭元寿、李慧芳、赵荣琛，到马长礼、马崇仁、吴素秋等等，一共十几位，全部联络妥当。王元泰记得，他去谭元寿家，老先生是推去其他应酬，专门等中石的客人到来。他去吴素秋家，吴女士披一件红斗篷，站在门外雪地里等他。王元泰深深感觉到，欧阳先生在京剧界的好人缘。王元泰是回民，采访期间，欧阳先生安排他在同是回民的马崇仁家用餐。连这种细节都帮助考虑到了，王元泰对欧阳先生感激敬佩有加，从此交往密切，并一直执弟子礼。

欧阳中石的老家，肥城县西徐村，也有人找上门来了。那是1990年，来者是欧阳宝社，欧阳中石的本家侄子，在村里当主任，村里有所小学，砌教学楼，想请他题个校名。欧阳中石只是在九岁到十岁之间，在西徐村读过两年私塾，以后再也没回去过。因此，见了面，谁也不认识谁。欧阳中石问：“你说你姓欧阳，你知道我家里人叫什么？”“知道，大太爷叫云亭，字霭轩，二太爷叫雨亭，字岱霖，爷爷叫怀丰，字兴歧，您小时候叫欧阳政，又叫欧阳瑞陆。我是宝社，按辈分叫您叔叔。”这些全对上了。欧阳中石说：“砌教学楼，要我写个么？最好你说。”宝社答：“我不懂的，一切都由您定。”欧阳中石想了想，说：“明天你过来拿吧。”第二天，欧阳宝社拿到了题词，写的是“育贤楼”，款落“祖名欧阳瑞陆敬题”，下面盖了两方印，一为“泰山石敢当”，一为“中石”。

从1985年办书法大专班起，欧阳中石在书界的名声扶摇直上，其中，又以京城和故乡济南为最。他带的这个大专班，实习地就选了山东。近百名学员，每到一处，当地的有关部门都热情接待，大力配合。欧阳中石也很知趣，学员们外出参观、考察，他多半留在宾馆，为人家挥毫写字。

也就从1985年起，欧阳中石差不多每年都要回济南住上几天。起初由园林局接待。为什么是园林局？因为它有座在当时颇为像样的宾馆，宜于安顿。住在人家宾馆，总得为人家办些事吧。那是当然。泉城是历史名都，风景名胜特多，其中，有些要重新命名，有些要重新题咏，有些要重新题匾写联。诸如此类，这都是欧阳中石的强项。那几年，欧阳中石光为园林局题写的匾与联，少说也有四五十幅。

而后改住舜耕山庄。这是一处古典园林式的建筑，他的弟子邹卫平出任总经理。笔者也曾数次下榻于斯，印象中，贵宾楼的一处大厅全是欧阳先生的字。

经济发展，书法有了润格，愈来愈高。欧阳中石的字变得很值钱，成语有“一字千金”，信然。欧阳中石属于“先富起来”的一批人。有钱不是坏事，但看如何花。且就故乡而言，欧阳中石的动作之一，就是回馈曾经就读、工作过的学校，从泰安粮食市小学，到博山西冶街小学、考院小学，再到济南制锦市小学、穆光小学（现改回民小学），以及五中、一中，都分别给予题字、赞助，包括设立奖学金。回馈学校，自然忘不了当年的老师，但这是私人间的事，老先生严格保密。欧阳中石爱屋及乌，因为感恩学校，连带惠及附近的居民。以穆光小学为例，凡当年的老街坊，不管认识不认识，普遍给予帮扶。扩展开去，当年的老熟人，有困难的，他都尽力相帮。如奚啸伯的义子王富彦，从滨州京剧团退下，进了养老院，欧阳中石听说后，赶紧出钱资助，还找人把他安排在济南市京剧院当顾问。即使社会上一些素不相识的人来信，要求资助，欧阳中石也要弟子们去落实。一次，他的弟子荆向海按照地址找到一户人家，邻居说，写信的人精神不正常，你管他干什么？情况汇报给欧阳老，他叹了一口气，说：“精神残疾也是弱者，值得同情。”

以下的例子也很典型：某福利院请欧阳中石题字，他不仅分文不取，还附上大笔赞助。某人把欧阳中石给他们单位写的一幅字拿出去卖了，欧阳中石听说后，讲：“他看来是缺钱了，如果找我，我还会给他写。”1987年济南发大水，市区遭灾，欧阳中石在安徽讲学，从央视得到消息，他立即给济南的学生写信，要他们跟市里打招呼，安排他在趵突泉门口赈灾义卖。后来，他果然从安徽赶来了，还带来大捆宣纸……。

镜头拉开：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大地震，电视上的每一个画面，都牵动着老人的心。他随即电话捐款十万，当日夜不成寐，写下两首哀悼诗：

地震山崩失纵横

坑人家破故国倾

切身休戚身同受

血泪浑凝母子情

——其一

山倾大难抚亲人

强抑哀伤洗废尘

自有中华风骨在

来时请看我更新

——其二

悲痛中落下了款：“汶川地震后，中石”；郑重地钤下了印：“欧阳”。随后，又请人紧急刻制了一枚“感同身受”的印章，借之把自己与灾区人民休戚与共的情感深深地注入作品。

仍旧回到齐鲁大地。欧阳中石的帮扶是全方位的。譬如，作为中国书画函授大学山东站的辅导老师，八十年代后期，欧阳中石曾去青岛授课，在那儿，他发现了一位老年农民学员雷衣谷，自幼习字，功底深厚。欧阳中石对他极力推崇，他在讲堂上对学员说：“如果我早认识雷先生，我不敢在这儿当老师。”欧阳中石把雷衣谷介绍给山东书法界的各位大家，帮他办展览，先济南，后北京。雷衣谷头一次到北京，不认路，有天，他要去瞻仰天安门，欧阳中石有事不能陪，就告诉他，你从我家出门，往右拐，走多少步，左拐，再走多少步，到车站，乘几路车……从天安门回来，是反方向，到马路对面乘车，在原来的站下，然后先怎么拐，又怎么拐。雷衣谷谨记在心，出门见世面去了。到了晚上，欧阳中石左等右等，不见雷衣谷回来，急了，出门去找。找到家附近的车站，一看，雷衣谷正站在那里，他弄不清反方向是怎么走，干呆着，不敢迈步。就是这样一位陈奂生式的土老包，欧阳中石后来把他拉扯成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书画社山东分社常务理事，齐鲁大地颇有名气的书法家。(www.xing528.com)

进入九十年代，欧阳中石的名气大了，他在济南，几乎是家喻户晓的荣誉公民。老话说：“不到趵突泉、大明湖，等于没有到过济南。”模仿这句话的格式，我们完全可以说：“不到济南，就不知道欧阳中石。”这么说，决不等于否定他在北京以及其他地方的名气，只是强调济南与他的特殊联系。在济南，欧阳中石的字到处都是。圈内人都叫他欧阳老，以示尊敬。老百姓则叫他中石先生，因为他作品的落款就是“中石”二字。欧阳中石关心济南的市政建设。举例说，济南是李清照、辛弃疾故里，趵突泉公园有李清照纪念馆，大明湖公园有辛弃疾纪念馆，欧阳中石为扩建两处纪念馆的碑廊，分别给全国各省（包括台湾）的书法名家去函，请他们以两位古代大家的诗词为底本，提供两幅作品。结果，一一得到落实。

又一年，欧阳中石到香港讲学，其间抽空，手书李清照诗词42阕，无偿捐给李清照纪念馆。

2006年9月12日，笔者曾随欧阳先生夫妇回济南。途中，先生跟我说，他的日程大致有四：为山东京剧院讲课；参加李苦禅纪念馆开幕式；出席孙大石艺术展；向省委党校赠送《中华传统美德》丛书之一《警句名言卷》。

2009年12月底，为了写作本书，笔者前往济南采访。欧阳先生在济南的行踪，无处不在，活动，犹如传奇，此处只能长话短说。譬如：晚餐时碰到一位女士，说起欧阳先生，女士告诉我，她的丈夫就是欧阳老的京剧研究生；晨起散步，见一帮人在公园唱戏，陪同的人告诉我，他当年陪中石先生也来过这里，中石先生见状，不再前进，他说唱戏的群众都认识他，自己走过去，人家可能就不好意思再唱；在一位新闻界的朋友家里碰到一位民警，他说中石先生给他们监狱的犯人讲过课，中石先生讲得很生动，很诚恳，好多犯人都听得哭了起来；在茶馆碰到一位青年书法家，他说欧阳老曾帮助一位业余票友获得菊花奖（可惜我忘了名字），以票友身份而获得专业菊花奖的，全国就这一例。

因为时间的关系，笔者只来得及与京剧旦角演员、梅兰芳的弟子张春秋老先生在电话里交谈。张先生告诉笔者，欧阳老每次来济南，他们都要见面，见了面就要唱戏。另外，她还告诉我，欧阳老的太太张茝京也会唱，打从小就会唱——笔者猛然记起，张女士在穆光小学是教音乐；女儿启名也会唱，昆曲相当内行——当然，她现在是北京昆曲研习社的社长；弟弟欧阳伦也会唱，唱花脸——啊，这个我还不知道，只晓得他弟弟是陕西师范大学教授，主攻心理学。

次日，不，第三日，离开济南，前往欧阳中石的出生地泰安。采访对象：他小学的同班张庆禹。唯一的线索：其子在泰安市教育局供职，名字不详。身处信息爆炸的时代，找人却仍沿用最原始的方法。去了，泰安市教育局，稍费周折，就找到了，对方叫张志俭，乃纪检书记。于是，请志俭带路，直扑他父亲的家。

张庆禹和欧阳中石，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同班，且同桌，时为1936～1937。抗日战争爆发后，学校停课，欧阳中石回老家西徐，俩人就分手了。而后，张庆禹到济南读师范，毕业后教书，换了几个学校，最后在母校粮食市小学退休。俩人重新会晤，大概在1980年，市里有人通知张庆禹，说他北京有个老同学，叫欧阳中石，现在来到泰安，点名要见他。欧阳中石？张庆禹记忆中没有这个人，见了面才大悟，啊，是欧阳政！

初次见面，欧阳中石送老同学一幅字：“同窗谊重，久违情长。”1998年，值张庆禹和夫人张鹂结缡五十周年，金婚之禧，中石复赠书“比翼连理”。十年后，是钻石婚了，中石又赠书“禹兄鹂嫂相濡以沫，金后米颐更期茶”。

当年，张庆禹和欧阳中石个子都不高，坐第一排。后来，张庆禹长到一米七二，欧阳中石是一米六二。张庆禹命蹇时乖，1959年被补划为右派，1978年改正。2007年，欧阳中石又一次来泰安，拜谒岱庙。前文说过，1937年4月4日，当时的儿童节，欧阳中石第一次登台演出，地点就是在岱庙，他唱的是《刀劈三关》中雷万春的一段西皮流水。如今，七十年弹指而过，欧阳老重登戏台，往事如潮，时间已远，空间依稀未变，他忍不住又唱了一曲——在心里。旁边的人都没有听到，但是泰山会听到，奚啸伯会听到，金岳霖也会听到，我相信。

下一站，是西徐。中午，欧阳中石的侄子宝昀来接。他在新泰工作，任劳动局书记。到了村外，却迷了路，宝昀离家多年，记错了道。七拐八拐，终于到了。进村委会，宝社在等，他现在是书记。坐下，首先看家谱。这是1932年修的，当时欧阳中石还小，家谱在他父亲怀丰先生名下，写道：“民国壬申岁（1932年），合族议续修家乘，筹猷一切，督催其事，不辞劳倦，终底于竣。配梁氏锁鲁城儒医雨田公长女，性端方貌慈，严治家，有声称，侍翁姑克尽妇道，乡谈贤能。续配路氏，县城东南隅五马庄清耆宾长范公次女，性情和婉，娴熟闺训，济南齐鲁大学医科毕业，时称淑媛。”

笔者问宝社：“你是1990年第一次去北京见中石叔叔，以后还常常见面吗？”

“每年都要见一次”，宝社说，“地点或是在北京，或是在济南，或是在泰安。”

问：“先生一次也没回过西徐？”

答：“没有，他就是小时在这儿念过两年私塾，以后再没回来过。”

“你们应该请他。”

“请过，机缘不巧，我们还要请。”

中石先生人没回来，心已回来。村里的老人，都得到他的资助。还在村里设了教育基金，第一笔投15万。村里修家庙，预算15万，他给了13万现金，外加一幅字，抵两万。字现在还在村里保存着。我请宝社拿出来，写的是白居易的诗：“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今年，村里小学集资修建新的教学楼，中石先生带头捐了5万（笔者注：九十年代末，欧阳中石为肥城县教育局捐款数十万，当时说好，拿出5万支援家乡西徐小学）。现场立有一块捐款功德碑，刻着数百人的姓名。村里给每位捐款的人都发了荣誉证书，给中石先生的，宝社让我给捎上。我打开看了看，证书印着：

欧阳中石同志：

在西徐小学教学楼建设中捐款五万元，为造福桑梓、恩泽后人做出了巨大贡献。全体村民对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西徐村党支部、村委会

2009年10月10日

另外，还附赠两支灯泡，亦有留言：“您的奉献如同这盏明灯照亮了孩子未来美好的前程。感谢您的慷慨解囊、捐资助教，同样也祝愿您的事业、生活如同这盏明灯一样前途无限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