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以书焕采,切时如需
自从因季羡林先生的事采访欧阳中石先生以来,我已经为季先生创作了三部曲,分别是《季羡林:清华其神,北大其魂》、《天意从来高难问——晚年季羡林》、《千手拂云,千眼观虹——季羡林、钱学森、陈省身、侯仁之、杨绛、黄万里的人生比较》。这三部曲,都是请欧阳先生题签,包括其间创办的“季羡林国际文化研究院”,牌匾也是请欧阳先生写的。因为先生有言,“凡是与季先生有关的,我都写。”我也就大着胆,抓住他这句话不放。
接触多了,自然就想以他为素材,写点什么,这是写作者的本能。写什么呢?欧阳先生有个挡箭牌:“不立传”。据此,我一边请赵枫莲、杨清汀帮助整理资料,一边反复琢磨。2009年元月,笔者远客纽约,在哥伦比亚大学,碰到北大的校友,谈起哥大的留学生前辈胡适、金岳霖,突然眼前一亮——在那之前,我已决定写金岳霖,做了一些案头工作,只是尚未想好角度,现在,何不把金岳霖与欧阳中石搁在一起写呢,上编金岳霖,下编欧阳中石,这样一来,既突出了欧阳中石的学术传承,又打破了单一的传记格局,于老爷子本人有个交代。
方案就这么拿定了。
写金岳霖,花了大半年,杨清汀写一稿,卞毓方写二稿,基本是根据资料,穿插少量访谈。
然后回到欧阳中石,首先在外围采访。
世人心目中,欧阳中石是个大书法家,采访中的一条主线,就是寻找他的成长足迹。
欧阳中石作为书法家,是什么时候出名的呢?中学时,他只是一般爱好,水平还不突出。根据王大章先生的提供,初中时,欧阳中石曾跟他的父亲王鸿钧先生学习书法,当时有两个人,学着学着,欧阳中石退出了,为什么退出?欧阳中石觉得,那个孩子进步快,自己不如他,所以,就干脆中断了。王大章评价说:“小时候,欧阳中石贪玩,整天就是玩,也不看他学习,如果说有什么能耐,就是玩伴的魁首。”
大学时,水平怎么样呢?他的北大同班侯鸿勋说:“没有特别印象,五十年代初的大学生,都练过毛笔字,都能写。欧阳中石擅唱京剧,爱打篮球,其他的,说不上。”
到了通县师范,欧阳中石低调,沉默寡言,深藏不露。他的通师同事滕棣华回忆:“欧阳中石起先教数学,后来改教语文,和我在一个教研组。他这人很随和,没有锋芒,古典文学很好,记得有一次问他‘春寒料峭’的‘料’是什么意思,他说是通假,相当于‘略’。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通假。他喜欢打篮球,那么矮的个子,跳起来却能摸到篮筐。乒乓球也打得好,手那么一抖,一弹,别人就接不住。学校有个领导爱唱戏,欧阳也喜欢唱,他扮须生,二中有个老师扮旦角。至于写字,起初只是同事买了新书,请他题个词,在上面用毛笔画个图章。到了学校组织书法小组,开书法课,他的这一手才露出来。”
文化革命,是欧阳中石书法崛起的年代。客观上有需要,比如说写标语,抄大字报。欧阳中石出身不好,红卫兵常叫他写交代材料,那是上一辈的问题,他有什么好交代的,既然给纸给笔,他就抄录毛主席诗词,因为毛笔字漂亮,红卫兵小将爱上了,索性就让他写,先是写一张拿走一张,后来干脆让他一本一本地抄,抄一本拿走一本,变成珍藏。据说,通县很多人都有欧阳中石的手抄本,大约在九十年代,有人还拿给欧阳中石本人看过。笔者辗转找到欧阳中石的一位学生,在他家里看到当年的手抄本,写的是毛主席诗词,直觉是:秀美,灵动,帅气。因为是在特定的年代,略微显得拘谨。
七十年代,在前拐棒胡同,在“丁庐”(母逝,丁忧之庐),欧阳中石一边养病,一边教书法,当时从他学习的,有好多批小朋友。笔者在其中之一薛夫彬的家里,查到他当年的手迹。与十年前相比,字体明显变化,如果说以前是秀美,其时则为英挺,以前是灵动,其时则呈险峭。
八十年代中期,欧阳中石已经是京城书界的话题。他的行书刚健婀娜,仪态万方,落款处的“中石”二字,亦简劲清拔,过目难忘,渐渐形成了独特的“门面”。欧阳中石精通魏碑和唐楷,横竖撇捺莫不沉着痛快,元气淋漓。姑妄言之,他的书法结体脱胎于吴玉如,且从晋人王珣《伯远帖》取得丰仪,入古出新,轩昂自若。但也有人持别议,认为他的字过于妍婉俊逸,流于俗气。
笔者于此亦有别解:细析欧阳中石的经历,缺乏“大江东去”的豪放和“铁马秋风”的悲壮,这是由他的处境决定的。书固然不必如其人,但人的气质,总是要顽强地表现出来;正如评论家所言,书法是生活的另一种体验,是生命的心电图。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到,欧阳中石长期居于逆境、困境,笔底仍葆有炫人眼目的妍婉俊逸,陋匠天艺,不失其气定神闲的赤子情怀。
八十年代末的欧阳中石,正值书法的成熟期,他的“这一个”,恍若天机独窥,横空出世。但是,面对呼啸而来、甚嚣尘上的各种书法思潮、流派,他始终置若罔闻,闭门长吟。江河大流不起波,他选择的仍然是传统文化心境下的古典坚守。然而他的书法,分明已具备了当代创新意识,这是一个表面矛盾而内里统一的现象,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而恍然则可顿悟。
书法家梦寐以求的,是成熟的书风;书法家每受桎梏的,也正是成熟的书风。前者使他脱颖而出,傲视同侪;后者使他作茧自缚,因循雷同。这是一个瓶颈,欧阳中石曾以奚啸伯为例,叙述风格的利弊。他在《奚啸伯先生的艺术特色》一文中分析:(www.xing528.com)
在他三十岁左右的时候,正是一帆风顺,不到十年的功夫,就从玩票、黑杵(公开身份是票友,但又使钱),下海,三牌、二牌,终于自挑大梁,挂了块头牌,添入了一家“诸侯”,成了“红遍全国、誉满南北”的“名角”时,在他的思想上,竟自困惑起来了。按理说,他已经功成名遂,正可谓“少年得志”了,还有什么可困惑的呢?然而,他为他的艺术该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该形成一个什么样的风格,而忧郁起来了。他认为,表面上看来,自己似乎是“红”了,但实际上真正的艺术水平还是很幼稚的,还必须再往前进。
欧阳中石那一阶段的困惑,和他笔下的奚啸伯很相像。奚啸伯最后是抓住了一个创新,即以“谭派”为基础,以“言”“余”二家为流源,旁涉“高”“马”,博采众家,从而形成“委婉细腻、清新雅致”的艺术特色,自成一派。欧阳中石的书家独创呢,暂时还在摸索中。盛名之下,他决不满足于已有的境地,愈加孜孜以求,广采博收,向文学、戏剧、哲学中索取营养,以丰富滋润自己的笔墨。读者当会注意到,欧阳中石一直不承认自己是个书家,与其说是他的谦逊,毋宁说是他对书法的诚敬。当代书坛,除了吴玉如、白蕉等少之又少的狷介之土,敢于自负外(此两家书法,自有其自负之资格),绝大多数书家,愈至巅峰,愈诚惶诚恐,夹紧尾巴,抵死努力。天道无穷,人生淹忽,一技难工,艺无止境。曾不闻白居易《长恨歌》云: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难怪若干年后,欧阳中石面对玩味了大半辈子的书法,要说:“想学先贤,苦不能得;信马由缰,不知所之。奈何!奈何!”又曾填散曲小令《满庭芳》一首抒怀:“学名不好,填词口拗,不耐推敲,恐遭齿冷行家笑,怎敢招摇。勉强学涂鸦解嘲,又谁知使转难调,纯粹是瞎胡闹。最后只能代人手抄,依附弄风骚。”按,此曲首句中的“学名”之“名”,指古之名学,即今之逻辑学。
九十年代初,是欧阳中石的黄金时期。作为书法教育家,他陆续编辑、出版了《学书概览》、《书论汇要》、《书法初步》、《书学杂识》、《草书浅鉴》、《篆书浅涉》、《隶书浅鉴》、《章草便检》、《中国的书法》、《书法》,以及《中国书法史鉴》、《书法教学释疑》、《书法教程》等;作为书法创作家,他的作品,已为举世所公认;尤其是,1993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在首都师范大学设立美术学(书法艺术教育)博士授权点,他出任导师,首都师大成立中国书法艺术研究所,他出任所长,书法学科被确定为首都师大重点学科,所有这一切,奠定了他在书法界的权威地位。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1994年,欧阳中石第二次中风,视力受障,精力衰减,艺术,也由此陷入力不从心的困境。细读他养病期间撰写的《清照词》,可隐约察知,诚如其引言云,“双目眇右,仅存偏见,书乖使转,字犯不工”,是自谦,也说出了部分事实。从那之后,欧阳中石的心态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体现在书法上,就是日趋从容,老辣,且多方探索,不拘一格。如是过了七八年,及至年近八旬,竟然又出现了纵身飞跃的迹向,这是很令人赞叹的。检点欧阳中石近年的作品,突出的感觉是:用笔筋丰骨立,章法参差错落,气韵开阖大度,若神离纸笔,意象葱茏。当然,这指的是某些佳作,灵机一现,妙手偶得。无论那一位大家,这种创作机缘不会太多,欧阳中石能达此化境,幸甚,幸甚!
欧阳中石以书法名世,市场上却难以买到他的书法集。曾经出过几种,如《欧阳中石书沈鹏诗词选》、《中石夜读词抄》、《中石抄读清照词》、《老子道德经书卷》、《朱子治家格言》等,印得少,满足不了社会需求,问世不久,就宣布告罄。笔者曾上网淘旧货,也一无所得。曾在欧阳先生的书架上寻觅,他说,早被别人拿光了。“既然市场需要,您应该增印呀。”我说。先生摇头,理由是“不愿谬种流传”。
欧阳中石的低调是一贯的,2005年,有关部门邀他参加某次书展,欧阳中石力不能辞,遂书《谢应征》一首,诗云:“青衫未敢眇龙门,一入文华位倍增。愧我滥芋南郭士,黎明晓露畏朝暾。”
关于书法,欧阳中石有四句话,十六个字,集中体现了他的观点,即:“作字行文,文以载道,以书焕采,切时如需。”欧阳先生曾在一个讲座上解释:“作字是为了行文,文做什么?文是载道的;书干什么?以书焕发它的神采,使它成为一个活动着的、有感染力的形象,让它符合时代对它的要求。”
笔者注意到,在欧阳先生早先的提法里,第四句是“赋以生机”,那么,为什么要改成“切时如需”呢?
他又曾经作过解释:
最近几年我一直在考虑时间这个范畴,离开时间一切都无法存在。有一次我在中南海的瀛台看到乾隆书写的“对时育物”四个字,很受启发。这里的“时”应指四季之时,说的是一年的轮回,但引申开来就是一个时代。那么把这个“时”字用在对书法的要求上,反映的就更深刻一些了。
世界进入了21世纪,“作字行文、文以载道”的功能,并非只有书法才能承担,印刷术以及电脑的信息化处理,可以完成得更快,更便捷。那么,书法还能干什么呢?在欧阳先生看来,书法自有妙用:它可以焕发“文”与“道”的光采。譬如,你可以把文章写得工整,展示内容的庄严肃穆;可以借助行草,展示内容的潇洒灵动。这个“光”与“采”,是心性铸成的,是通过手焕发出来的。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原则:“切时如需”。就是说,要通过精神创造,把握时代脉搏,与时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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