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人疯狂。
七十年代的人迷惘。
八十年代的人躁动。
八十年代的欧阳中石,老大不安分,一会儿搞初中语文教改,一会儿撰述中国逻辑史,一会儿又创办书法学习班。
书法,这儿特指毛笔书法,在我国古代,凡读书识字者,人人得而习之,是必备的功课;书法在近代,由于书写工具的嬗变,毛笔的功能逐渐被钢笔、圆珠笔、铅笔取替,仅在小学设有基本训练,中学而后,就听之任之,因人而异的了。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经过文革“大字报”歪打正着的铺垫,以及文艺界的普遍复苏和方兴未艾的市场经济的刺激,中国书法,迎来了史无前例的钟灵毓秀。天高自然云淡,鸟语媲美花香,国家进入顺境,个人也就“漫卷诗书喜欲狂”。值此之际,欧阳中石敏锐地提出:把书法教育引进高等学校。
最初的动机,源于一次实地文化考查。欧阳中石的女儿启名回忆:那时,父亲在人民大学一分校兼课,教逻辑。一次下去考查,我陪着。连续跑了陕西、河南、山东等省,走访了不少地区。父亲对基层文化馆的现状很有感慨,他看到,通常是懂业务的没有文凭,当不了领导,当领导的又多是外行,不懂业务。父亲在路上就跟我说,回去要办一个书法大专班,重点培训文化馆的业务干部,改变他们没有文凭的尴尬处境。
客观上,欧阳中石也具备了开办书法班的条件。那时,他在中国书画函授大学任书法部主任,在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任逻辑系主任,教材是现成的,教学方法、教学理念是崭新的。因此,当他把设想向北京师院的领导提出,立刻得到坚定的支持。于是,1985年,欧阳中石暂时搁下中国逻辑史的爬梳,联络几位志同道合的老师,创立书法教育大专班。欧阳中石时年五十七岁,按他自述,已经“韶华过景,江郎才尽”。是自谦,也是大实话。创立伊始,欧阳中石把谛旨定在铺路搭桥,扶持后进。世人看到,书法班一问世,便大受欢迎,摊子越铺越开,不仅创立了书法专业,还陆续引进了学位,从学士、硕士直到博士、博士后,跃升为首都师范大学蔚然独秀、长盛不衰的一个品牌。
这是桩令人眼红的事。欧阳中石在首都师范大学做的这一切,沈尹默、陆维钊、沙孟海当年都试过,最终未能如愿。前辈大师力不能逮的,欧阳中石他们为什么就能实现呢?时也,势也,形势发展了,瓜熟而蒂落,水到而渠成。关于这,欧阳中石事后有一番妙喻。他说:武昌起义,身为旅长的黎元洪吓得躲在床底下,不敢抛头露面,是起义军用枪把他逼出来的,由是当了革命领袖。那叫做顺天应人。而大总统袁世凯怎么烧香也当不了皇上,为什么?历史的长河已经过了那道湾了。
回头再来说书法大专班,起初附在教育系,首批面向全国招收了九十三名学员。这些学员,多数来自各地文化馆、群艺馆、书协,也有政府机关和大型厂矿,年龄在二十至五十,跨度很大,男多女少(女生约八九位),水平参差不齐。以地域论,囊括了除西藏、台湾外的各省,堪谓五湖四海,济济一堂。这些人聚到一起,就出现了管理的问题。欧阳中石后来回忆:“如果这几十个人分布在各地,相信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英雄,如果让他们聚在一起就很麻烦。”碰撞不可避免,这是规律。好在欧阳中石有多年育人的经验,作为师长,他要“调和鼎鼐,错落参商”。所谓“调和鼎鼐”,譬如做宰相的任务,就是调和大家的锅,让人人都吃饱饭。所谓“错落参商”,参是一颗大星,商是一颗大星,要把它们错开,参与商互不见面,一个早上出,一个晚上出,谁也挨不了谁。
欧阳中石的书法班,得到了学界和书界的广泛响应。季羡林、饶宗颐、李泽厚、张充和、刘九庵、高明、叶秀山、祝嘉、启功、李长路、沈鹏、李铎、刘炳森等先后到校讲学。两年修砺,一朝成名。毕业时,学员们在北京、香港举办了汇报展览,“腹有诗书气自华”,彻里彻外的文化精粹,传统、矜持而又不失前卫风流,令世人眼界大开,好誉接踵如潮。毕业后,这批学员大多成了各地书法界的骨干人物,如:薛夫彬次年便当选为北京市书协副主席;白煦、刘文华,日后都在中国书协担任要职;徐湛,书法之外,更成长为杰出的写意花鸟专家。笔者在采访中听说这样一个故事:甘肃学员邵亚新,原来在天水一个县里当民警,毕业后回当地举办书法学习汇报展,在县城引起轰动,展览以后又移到省城,个人也被调到省公安厅政治部任职。
从正式着手书法教育的第一天,欧阳中石就明确了一个基本思路:书法不是独立的艺术,它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不能脱离中国文化而独立。它不仅是一门艺术,而且是一门学问。因此,它的研究、教育事业,也不能脱离中国文化而独立进行,不应只站在艺术的角度观摩审视。这一基本思路,决非一时心血来潮,它和欧阳中石的文化积淀密不可分,同时也契合书法发展脉络与固有的文化品位。当时,这种教学思想具有尖锐的针对性,开阔的前瞻性,时过四分之一世纪,仍然有其强烈的现实意义。对于在频繁的政治运动中出生、成长、摸爬滚打而来的一代中青年,文化的缺失,是其先天不足,连累而落下当代书艺的丑陋伤痕。欧阳中石引领下的首都师大书法教育(笔者注:1992年,北京师院与其他几所高校合并,扩建而成首都师大),一开始,就提出了“文心书面”的主张。开设的课程中,诗词、文字学、书画装裱和鉴定,占有瞩目的比重。中国文化历来着重人格的培养,审美品格的塑造,归根结蒂,这是比学科建设、课程设置更为提纲挈领,正本溯源。
1987年初夏,面对《济南日报》记者的采访,欧阳中石再次直言:“我从来没有把书法仅仅看作是一门艺术,它是一门学问,一种科学。如果仅把它看作一种艺术,这是降低了书法。”
尔后,他又在自己的著作中条分缕析:“中国的书法,是一门艺术,更是一门学问。如果只是简单的把它看作是一门艺术,那就把它亵渎成了一门技艺,而使它沦落为一种没有精神灵魂的躯壳,我们之所以如此言重,甚至似乎有些对艺术的‘不敬’,是因为有一种强调书法的艺术性而将它的书教、文心等内蕴都排除在外,甚至可以推出不写字的‘书法’的观点,对于这些不同程度的谬论,不能不正言厉色地郑重地表明我们的观点。我们认为,书法不仅仅是一种高尚的艺术,而且是一门内容丰富、含蕴深远的学问。”(《书法杂识•前言》,1990年7月,高等教育出版社)
读者应该记得,八十年代初,随着国门呼啦啦地敞开,各种思潮、流派长驱直入,以书艺为例,日本前卫书法,西方现代派影响下的非汉字书法、水墨实验等等,竞相登场,标榜一时。这些热情大于理性,颠覆不计后果的“书外”之书,确实需要高手点穴还魂。
忘却具体月日,一天清早,欧阳先生起床不久,就有不速之客登门,是两位热衷书画的后生,携来大卷作品,让欧阳先生指点指点。
欧阳先生一一看完,说:“我可不敢指导你,你和我走的那个道不一样,我不敢说我的道准对,你的道准错。可能你这个比我那个还好,咱们各人走各人的吧。”
话虽婉转,不啻峻拒。后生中的一位,大概是主要作者,有点急了,忙说:“您还是给我指导指导吧。”
欧阳先生摆手:“不行。你要我指导,我还真不敢指导。”(www.xing528.com)
后生说:“咱们商量商量如何?”
欧阳先生问:“商量什么?”
“您说怎样才能把字写好了?”
“要我说很简单,你看着谁写得好,咱跟他学啊。”
对方回答:“我也学了啊?”
欧阳先生问:“你学谁了?”
答复:“都学了。”
欧阳先生就讲:“我告诉了你怎么能写好:要学。可你都学了,那还有什么办法?你要是都学了,就应该已经很好了啊。”
对方满脸困惑:“我说了我写得不错了,可人家说不好,人家不理我。”
欧阳先生把手一摊:“这个事没办法了。你的字已经了不得了,咱管别人说好说坏呢?咱自己看着好就好了,他爱说什么说什么。”
后生说:“不行啊,他们说我写得不好,就不会要了。”
欧阳先生笑了:“那你打他们去,非让他说好不可。”
“不行,这事不是能耍蛮的。”
“那你问问他们。他们觉得哪个好,你照着他们意思办。”
后生指着欧阳先生壁上挂的一幅字,说:“我怎么瞧着你这个写得不错呢。”
欧阳先生讲:“你瞧我这个不错,我却是跟人家学的。人家有的想教给我,有的不想教,我就偷。比如王羲之他就不想教我,我巴结他,他都不理我,那我就跟他学‘定’了,我就这么学的。”
后生惊诧:“那得费多大的劲啊!”
欧阳先生点头:“那是,天下没有不费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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