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騄耳何年别渥洼，病来颜色半泥沙。”
欧阳中石的父亲早年习武，也在学校里教过武术，受父亲影响，他从小就练武术，且酷爱多项体育运动，身子骨锻炼得很结实，这，不啻是上帝给予他的最丰厚的资本。
人到中年，上帝开始一点一点回收。
1972年，发生了一桩事故：欧阳中石的左脚掌被汽车轮子压伤。那是在东单，42路汽车站，他由家返校，候车。人很多，挨挨挤挤，有两个女孩子，站在栏杆外，车子进站，后边人往前一拥，其中一个，被推到汽车底下。欧阳中石站在前面，见状，赶紧救女孩，他将双腿叉开，成蹲步，使劲往外拽。女孩拽出来了，他的左脚却被车轮压住了。欧阳中石让司机倒车，把脚抽出，晃悠晃悠，没觉着啥问题。两个女孩与司机理论，说:“你们压了人了！”司机说:“有谁证明？”俩人说:“这位先生。”指的是欧阳中石。他心想，这两个女孩不遵守秩序，站到栏杆外，是她们自己不对，也未受什么伤，转而又想，她们和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大，在车底下已经吓得够呛，够委屈了，别再让她们继续难堪，还是一走了之为好，所以未给证明。欧阳中石上了车，回通县，路上，觉着左脚挺暖和，到了通县，下车，眼前忽然一黑，扑通摔倒，接着，就昏过去了。通县认识他的人多，有人说“这不是欧阳老师么”，几个人赶紧把他抬到医院。检查来，检查去，哪儿也没查出毛病。欧阳中石醒了，问:“我怎么在这儿？”人家说:“你晕倒了，我们把你抬到医院，医生查了，没问题。”他说:“你们看我的脚了吗？我脚不对劲。”一看，左脚肿了，皮鞋脱不下来，拿剪刀剪开，发现，骨头坏了。
从此，欧阳中石就由运动健将沦为病号。他开始跑医院，通县跑了，没效果，经人介绍，转到协和，医生诊断“无菌性坏死”，要动手术。手术很麻烦，一步两步不得到位，他心想，算了，保守治疗。这么一拖拉，就落下了残疾，左脚没有脚弓，走路不方便，有点一跛一跛。欧阳中石身高仅162厘米，跳篮却可摸到篮圈，靠的就是这左脚起跳——结果，唉，偏偏残了左脚。
如此一来，欧阳中石告别了心爱的球场，脚不仗义，能量就往其它地方汇聚，譬如说嘴巴——多讲课，多说戏，譬如说手腕——拿出更多的时间写字。
因为治脚，服了这样那样的药，“是药三分毒”，不知不觉中，欧阳中石的血压升高了，这就埋下了新的病根。说话间到了1976年开春，那天，他午睡起床，感到浑身上下不舒服，人像虚脱，用胳膊肘使劲撑，才勉强爬起。走路摇摇晃晃，脑袋晕晕乎乎，晚饭喝粥，嘴角老往外漏，连吃馒头也漏。今天这嘴怎么了？简直莫名其妙，啼笑皆非。但是，他还是从位于东城的家里出发，到通县二中上课。一进校门，就有人看他不大对劲。第二天，他给初中班上课，讲毛主席诗词，头一次发现课堂是这样地静、静、静……这很反常，十二三岁的毛孩子，性质就像毛毛虫，坐没坐相，老是不停地动，今天却成了石头，不，木鸡，呆若木鸡。怎么会变得如此老实？欧阳中石觉着奇怪，他试着找平时最调皮的那几个学生，眼光扫过去，对方立刻低下头。怪！莫非是有校长、主任听课？耳里听得校长、主任讲话，转身，门被推开，两位领导进来，上讲台扶住他，说“去医院瞧病”。医院？瞧什么病？我在上课，我没病。他对校长说：“我很好，你们不要打扰，您看，我从来没有上过这么安静的课。”
后来才知道，当时他嘴里呜呜呀呀，说的全是听不懂的话，学生难过，不敢正视。有人偷偷告诉了校长。校长、主任强行把他拉到医院，一照镜子，吓了一跳：“我的脸怎么都拧啦？”一张口，依旧是呜呜呀呀。诊断结果：脑血栓。
上次伤在脚。这次病在头。
这病可是大病，又轮着跑医院，针灸，按摩，打针，吃药，什么招都用上，像过堂，每样来一遍。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恼不得。(www.xing528.com)
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一带发生大地震，北京受到波及，一时人心惶惶。8月底，或是9月初，欧阳中石随家人转去济南，在那儿，他遇到小时候的玩伴王大章。大章的父亲鸿钧先生，是清末民初的大书法家，泉城曾有“无匾不王书”之誉。欧阳中石读初中时，跟老先生学过写字，此番和大章见面，他送了对方一页便笺，是吴玉如写给自己的，笺上用小楷写道：“我还京十日矣，自春徂秋，想上侍安吉，行止能如常了否？昨街中避震帐具拆除，众心渐定。尊居想无恙。暇予数言，是盼。”落款是“丙辰末伏次日”。丙辰即1976年，“末伏次日”，大概在8月中旬，“行止如常”云云，指中石前一年患脑血栓的事，“避震帐具”云云，指唐山大地震后，京城百姓的防备措施。
王大章向欧阳中石索字，他写了唐代曹唐的一首“病马诗”相赠。诗云：
騄耳何年别渥洼，病来颜色半泥沙。
四啼不凿金砧裂，双眼慵开玉箸斜。
堕月兔毛干觳觫，失云龙骨瘦牙槎。
平原好放无人放，嘶向秋风苜蓿花。
诗后赘语：“丙辰秋面瘫至泉城就医，得会大章兄，嘱书，然以病不堪效命，乃写唐人病马诗奉请教字。”
事后观之，这正是欧阳中石一生命运的谷底。国家患病，师父患病，个人罹疾。有专业不能回归，有特长不能发挥，有陋室不遑宁息，以病废之躯，避难之恐，临哺育之乡，旧游之地，面对故人，能不感慨系之，惶愧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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