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咱们都不许哭!”
欧阳中石和奚啸伯,一个在北京通县,一个在河北石家庄,那时电话稀缺,老百姓日常联络,全凭邮差传书,鱼来雁往。奚啸伯头戴右冠,心中憋屈;“我从旧社会来,爱吃爱喝,但我从心里没反党。”你从心里反没反,这是一回事,说你反你就反,则是另一回事。人到矮檐,只有低头认罪,老实接受改造。整整两年,奚啸伯朝乾夕惕,台上卖力,台下卖命,听人差谴,任人喝斥。如是乎这般,两年后,他的改造之诚得到肯定,1959年,右派大赦,他赶在第一批摘掉帽子。
处境好转,心绪略安,奚师又开始在信里谈论书法。记得有一次,奚师回到北京,和欧阳中石逛琉璃厂,看中一部《三希堂法帖》,是上下没有花边的早期拓本,质量极好,左翻右翻,爱不释手,奈何卖主要一百二十元,若在从前,还不在乎——可是,唉唉,自打沦为右派,工资、待遇大降,早从“有产阶级”降为“无产阶级”,只好搁回原处,怅然离去。未过多久,欧阳中石接到老师的来函,说在石家庄书肆,购得一本木刻翻拓的《三希堂法帖》,便宜,才三十元,可以拿它练手,待技艺精进,再买好的版本不迟。打这以后,欧阳中石发现,老师的字体有了新的变化,时而接近王羲之,时而又像了王大令,时而又有了些苏东坡的神韵。睹字思人,欧阳中石不禁百感交集,亦喜亦悲。悲的是老师在信里绝口不提戏剧,仿佛曾经的京剧大家是别个,而不是他,白纸黑字间散发着无限的失落;喜的是老师终于在书法中找到精神依托,困境中依然坚持艺术的追求。奚师在信中勉励欧阳中石,无论如何不要放下手中的笔,旁涉多家,兼收并蓄,从中脱胎出自家的笔墨。奚师针对欧阳中石的信函,常常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书艺上的得失,一如从前在戏剧方面的指导。
“文革”来了,奚啸伯再次陷入生命的低谷。在造反派眼里,“摘帽右派”仍然是右派,再加上年轻时在张学良的部队干过录事,乃老牌的“历史反革命”,还兼“反动艺术权威”,属于“地富反坏右”中的“右+反”,归为“牛鬼蛇神”。如是应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奚啸伯所在的石家庄京剧团,从前拿他当台柱子,向他学戏,靠他挣钱,如今翻脸不认账,人人揭发,个个批判。奚啸伯可以忍受恶名,难以容忍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章诒和在《一缕余香在此——奚啸伯往事》中披露:
文明处在不文明的脚下,文化攥在无文化的手里,奚啸伯开始了人生最后的挣扎。他除了接受各式各样的批斗和体罚以外,还要扫地、生火、筛炉灰、捡煤渣。每月发五十元的生活费。后来,造反派说:五十元太高了,便降到十五元。他是“四大须生”,一辈子好吃喝。生活水准骤降,精神压力陡升,使他几乎垮掉。先是牙齿脱落,又无钱镶牙。接着,就是急性肺炎。咳出来的都是血痰。奚延宏吓坏了,赶忙和孙子奚中路一起把他送进医院。
是幸运,也是命大。在医院得遇一位顾大夫。他医术高超,又是戏迷,特别喜欢余(叔岩)派,便暗中给奚啸伯以特别关照。顾大夫也是边劳动、边看病。每次看完病,俩人都要说说戏。奚啸伯的胆小,老戏一句不敢说,只讲现代戏,或者讲点发音、吐字及韵律。有了好医生,奚啸伯才渐渐康复,出了医院。
出院之后,生活依旧清苦。十五元的生活费扣除十二元的伙食费以后,他只能拿到三块钱。奚啸伯的烟抽得厉害,所以这三块钱里,还包括烟钱。他专买一毛钱一盒的“太阳”牌纸烟。如果伙食费里能剩下一两毛的话,他就拿来买火柴。
这叫生活?中国人的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无敌于全世界。
那年头,欧阳中石的日子也不好过,行动缺少自由,无法前往石家庄探望老师,延续了二十多年的通信也一度中止。加之,1976年春,欧阳中石突患脑血栓。他怕师父伤心,不敢透露消息,也不便去石家庄探视。就在这期间,欧阳中石辗转听说,师父也猝然中风,入院治疗,并且下了“病危”通知。欧阳中石心急火燎,拳头都能攥出汗,然而,他一个病号,又有什么办法?!当时奚延宏正在乡下为戏校招收学员,接到电话后,火速赶往石家庄,见到老父,已然是神昏智迷,奄奄一息。延宏悲怆呼唤,唤不来丝毫反应,接下来七天七夜,奚啸伯一直在死亡线上挣扎,到了第八天,总算阎王爷仁慈,打了退票,在亲人的呼唤声中醒来。此后又在病榻上缠绵了一个多月,由儿子延宏、孙子中路轮番护理,方才脱离险境,转危为安。这时,院方得知奚啸伯是右派分子、反动艺术权威,态度立马晴转阴,拒绝继续给予治疗,勒令限时出院。出院?曾经有过家,大院内的一溜平房,五间,如今一间不剩,全部被“革命派”占领,延宏恳求剧团恩赐一间客房,聊且栖身,这是起码的人道——嗨,那年头谁还和你谈人道!后来几经托人,找到一间堆干草的杂屋,勉强容身。
到得5月份,欧阳中石病势稍缓,他悄悄买了车票,前往石家庄。寻到那间破烂的杂屋,见到骨瘦如柴、病入膏肓的师父,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一把抱住师父的双肩,哽咽着说:“我看您来了!”
奚啸伯一脸木然,愣了好一会,才见泪水无声滚落。欧阳中石拧了块毛巾,双手递给师父。
奚啸伯突然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谢谢您!”
“您怎么还跟我客气?”
“不!不!”他申辩着,神色凝重而惶惧:“是我有错,我有罪……”
师父一定是吓怕了,他还没有从被审查被专政的噩梦中摆脱出来,眼光呆滞,神情畏缩。许久,许久,才回过神。奚啸伯回顾左右,压低嗓音对徒弟说:“我和比较接近的人都打了招呼,让他们别顾我,反正我这个老右派跑不了,你们都拉家带口的,万一顶不住,不管什么事,往我身上推就行。他们(造反派)问我什么,我都承认,按照他们的意思去承认。即使这样,也难过关,总是跟人家说的对不上茬。所以,他们说我还是不老实。”
断断续续,这天晚上,师徒俩谈了一夜。
第二天,经过短暂休息、思考,奚啸伯的眼里重新放出光,他让中石帮他再办一件大事。在这之前,中石曾帮过一次忙,什么忙呢?前面说过,奚啸伯丧妻早,遗下一子二女,为了让孩子不受委屈,他没有再娶,自己当了右派,三个孩子跟着遭罪,他内心有愧。长子延宏,承自己的衣钵,1949年以来,一直跟自己一起唱戏,好歹有了“半碗饭”。长女延瑛,在北京国棉三厂当工人,嫁了个丈夫,也是工人,这年头工人吃香,算是有了着落。唯有幼女延玲,早先也学戏,在梅兰芳剧团和北方昆剧院待过,后来剧院解散,进了印刷四厂,她从小身子骨弱,为父的最是放心不下,便让欧阳中石尽师哥的情分,帮她找了个满意的对象,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的,欧阳中石的师弟楼宇烈。楼宇烈毕业后留校任教,善唱昆曲,夫妻俩有共同语言。当父亲的终于了却一桩心思。现在呢,放眼奚家第三代,孙子中路,年方十八,在戏剧方面颇有天赋,眼看自己来日无多,不能悉心指教,为此发愁。这次见到中石,奚啸伯有了主意,他让孙儿拜徒弟为师。
奚啸伯托出心思,欧阳中石赶紧推辞:“愧不敢当!愧不敢当!”(www.xing528.com)
奚啸伯说:“这是我赐的。长者赐,不能辞。”
师父是长者,长者的交代,就是命令,欧阳中石唯有点头应承。
往事袭来,欧阳中石想起:1943年,在济南拜奚啸伯为师,弹指一瞬,二十余年过去,奚师又把孙儿托付给自己。心头刹那流过千言万语,他的眼睛也禁不住湿润了。
若干年后,欧阳中石常常咀嚼奚师的保留剧目《白帝城》:话说刘备为关羽报仇,与东吴交战,兵败后奔往白帝城,忧伤成疾,不能痊愈,急遣人至成都请丞相诸葛亮前来,临终托孤,把两个皇儿托付给他。按照剧本原来的样子,刘备有这样的话:“先生,我把两个皇儿托给你了,”然后刘备一想,接着补充了几句,意思是:“你要看着他们成才呢,你就辅佐他们;要是不成才,您就甭管他们了,您就自己坐下吧。”这也许是刘备的真心话,可也未尝不是对诸葛亮的试探,如果诸葛亮顺着说:“好吧。”说不定刘备没特别的反应,但也可能马上把诸葛亮杀了,完全有这种可能。奚师演到这里,觉得这几句话不妥,既与刘备对诸葛亮的认识有偏差,对刘备的形象也有损——一个帝王都快死了,在托孤这种大事上还要耍心眼!奚师把旧台词去掉,换成刘备交代儿子说:“你们两个侍先生要侍之若父,”——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他,不要光称军师了——“向前去拜过你家相父。”奚师这一改,刘备的形象就上去了,诸葛亮的形象也更高大了。奚师当年把孙儿托付给自己,当然不能和刘备、诸葛亮类比,但也说明了老人对自己的绝对信任。
此是后话。奚师所赐的徒弟奚中路,主要工武生,欧阳中石首先给他补习传统文化,然后将奚派的做、念、唱、打悉数传授,并根据他自身的天赋和不同角色的特点,重新设计,大大拓展了戏路。奚中路原来在石家庄京剧团,后来剧团解散,欧阳中石又推荐他搭山东京剧团赴上海演出,被上海京剧院看中,调去那里,现在是上海京剧院的著名武生,国家一级演员,曾荣获梅兰芳金奖。
那一天,临到和师父分手了,欧阳中石如万箭穿心,不敢和师父对视。他走到门口,听得师父在背后告诫:“中石,我不难过,咱们都不许哭。”
欧阳中石返转身,扑倒在师父的膝前,忍着辛酸给师父磕了个响头。
“快走吧!不然车晚点了。”
奚啸伯摩挲着欧阳中石的头发,肝肠寸断,老泪纵横。
欧阳中石毅然走出屋门,快步离开。他向前走了一段,猛然回首,他看到了什么?——师父正倚着门框怔怔地看着他,此刻四目遥遥相对,好一似“断肠人在天涯”。
不难想见欧阳中石此时的悲痛。生离死别,人生无常,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知道,这恐怕是和师父最后的诀别了。
1977年12月10日,奚啸伯含恨辞世,临终前没有完成的绝笔,正是写给欧阳中石的:
闲着没事,我们聊聊吧。言老(指言菊朋---笔者注)台上哆嗦的好。笑,哆嗦;哭,哆嗦;喜,哆嗦;怒,哆嗦……我练这个哆嗦,头晕了,头疼了。有一次在后台看他扮戏,他系纽扣也哆嗦(下边就语不成句了---笔者注)……
可以想见在写这封信时,奚啸伯的手在哆嗦,心也在哆嗦。
1979年,奚啸伯得以昭雪平反,欧阳中石闻讯,挥毫写下肝肠百结、掷地有声的二十四字:“视徒如子,愧我无才,空负雨露;尊师若父,枉自有心,奈何风霜。”
1985年,石家庄举办纪念奚啸伯诞辰75周年演出会,压轴戏为欧阳中石主演的奚派名剧《白帝城•托孤》,他扮演的刘备,一上场就引起哗然,再一张嘴,更是掌声雷动。原来,他的个头、扮相、嗓音、唱腔、音色、韵味,酷似乃师,观众惊为“奚啸伯再现”。套用一句梅兰芳当年对奚啸伯说的话,就是:“中石,你这个戏越演越好了,可能是有切身体会了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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