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班门卖斧,意外结缘奚啸伯
欧阳中石很小就爱上京戏,这是由环境决定的。现在的小朋友,打幼儿园起,就受到各种文化娱乐的刺激,爱好呈多元发展,除非个别报“戏剧艺术班”的,不会对京剧特别钟情。欧阳中石小时候呢,没有电脑,没有电视,电影刚刚露头,很多是无声的,看着乏味,即使有声的,伴奏一律是广东音乐,听着烦人。而戏剧,不论是地方戏,还是京戏,人物扮相夸张,情节生动,腔调优美,有声有色有味,最能吊起小孩子的胃口。欧阳中石不仅喜欢看戏,还喜欢跟着学唱;不仅喜欢跟着学唱,还喜欢把剧中人物描画下来,和小朋友们交流、欣赏。
初始的印象,总是难忘的。欧阳中石记得最早看的戏,是京剧《封神榜》,连台本戏,剧目有《陈塘关》、《乾坤圈》、《渭水河》、《太师回朝》、《黄飞虎反五关》、《九曲黄河阵》、《绝龙岭闻仲归天》、《摘星楼》等很多出,一演就是一个月,人物有李靖、哪吒、姜子牙、比干、闻太师、黄飞虎、殷郊、伯邑考、土行孙等等。主演的,又是当时梨园的名角,如麒麟童周信芳演闻太师,李少春的父亲“小达子”李桂春演姜子牙。精彩极了!过瘾极了!事过几十年想起,还历历如在目前。
欧阳中石初次登台演出,是在泰安岱庙,那是1937年4月4日,当时的儿童节,他唱的是《刀劈三关》中雷万春的一段西皮流水:
刀劈三关威名大,
只杀得胡儿胆战麻。
番邦女子,把阵骂。
待老夫亲自出征会会他。
未曾出兵先把那宝剑挎,
城楼会会女娇娃。
小小年纪,无师之徒,唱起来有板有眼,韵味十足,博得老师和同学的阵阵喝彩。
1939年到了济南,因为是省城,文化气息自然比泰安浓厚。欧阳中石接触到了留声机,老式的那种,用它来欣赏戏曲,主要是京剧。在济南还有一个看戏的好条件:初中时,他一个外校的朋友,打篮球交上的,叫马寿福,哥哥叫马寿荃,是北洋大戏院的经理,有他照顾,看戏不要钱。戏蹭听得多了,见识、水准也就上去了,很快,他在济南城交了一批票友。话说1943年的某日,欧阳中石去济南邮政局长(也是票友,忘了姓名)家串门,那是一种叫“锁皮厅”的房子,样式像古代的锁,两边房子宽,中间房子小。欧阳中石和主人,以及其他几位票友,在中间房子里说戏,说着说着,兴致来了,他随口唱起一段京戏。正唱着,里屋走出一个中年人,身材不高,笑吟吟地看着欧阳中石,眼里充满怜爱和赞许。
“唱的谁的腔呀?”
“是奚派《白帝城》。”
“噢!你还会唱别的吗?”
“会!”
“你再唱一段我听听。”
欧阳中石略加思索,又唱了一段《珠帘寨》。
来人觉得眼前的少年行腔吐字很有韵味,在京剧方面颇有天赋,便说:
“我教你好吗?”
欧阳中石盯着眼前的陌生人,心里有点不服气。想:你是谁呀?凭什么教我?
主人大笑,对欧阳中石说:“欧阳崎(初中时用名),这就是你常说的奚老板,还不快拜师!”(www.xing528.com)
欧阳中石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来了。奚老板!奚啸伯!在这之前,他已听了奚啸伯的好多唱片,刚才唱的那两段,就是跟着唱片学的。如今真佛从天而降,而且要收自己为徒弟,这岂不像做梦!他赶忙跪下就给奚先生行了大礼。
奚啸伯哈哈大笑,对众人说:
“我收徒弟,今天我请客!我请客!”
天下就有这等机缘:从未经老师指点、纯粹自个儿唱着玩的欧阳中石,凭两段清唱,卖斧到班门,竟被鼎鼎大名的奚啸伯收为弟子。要知道,当时的奚啸伯已名动海内,与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一起,并称为京剧“四大须生”。
让我们来谈谈奚啸伯:他在中国京剧发展史上,有着特殊的一笔。特殊在什么地方?首先是家庭背景。梨园伶人,现在叫演员、艺术家,当时统称唱戏的,在社会属于下九流,与媒婆、走卒、娼妓、修脚、剃头等辈为伍,身份相当低。因此,在这圈子里混的,一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找个事情糊口,或者祖上就是干这一行的,家传。譬如前面提到的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马氏出身于北京平民,八岁入戏班谋生。谭氏、杨氏都是家传,从小在梨园泡大。奚啸伯呢,他是清室贵胄的后代,满族,正白旗,祖父裕德,官拜前清文渊阁大学士,这个职务拿到今天,相当于政治局常委,赫赫高官了!父亲熙明(后改姓奚),任过前清度支部的司长,也算是厅局级。奚啸伯的特殊,还在于他是个大文化人。幼承家教,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奚啸伯原名承桓,生于1910年,对于清室来说,那是末世,一年后,帝制崩溃,民国肇兴,对于奚家来说,家道中落,但是余韵还在,家学还在,凭他的聪明颖悟,可以守老学问,成词章大家,可以寄情书画,像比他小两岁、晚一辈的表侄启功,再不济,也可以随便谋个什么差事混。然而,奚啸伯竟然选择了唱戏!他不在乎身份,他痴迷的是京剧,享受的是艺术。八岁,奚啸伯从留声机学会了《朱砂痣》、《探母》。十一岁,在一次家庭聚会中,即席清唱《斩黄袍》,博得在场的贵客、京剧高手言菊朋的赞许,遂正式拜言为师。1929年,即欧阳中石出生的次年,十九岁的奚啸伯正式下海,他谐乳名“小白”之音,取艺名为“啸伯”,“啸”意高歌长啸,“伯”为尊称,他曾自我解嘲:以我旗籍世袭之尊,公侯虽不敢想,一个“伯”字,也还勉强当得起吧。因此,奚啸伯成名后,绰号又叫“奚伯爵”。
奚啸伯下海后,将自己的角色定位在老生,第一步,先搭别人的戏班,跟着唱。他先后傍过的班主,有尚和玉、杨小楼、马德成、新艳秋、小翠花、章遏云、李香匀、雪艳琴、金友琴、胡碧兰;1933年傍上了三大名旦,与尚小云合作《御碑亭》,与程砚秋合作《法门寺》,与荀慧生合作《胭脂虎》。1935年,傍上京剧界最红的旦角梅兰芳,随其赴武汉、香港合演《宝莲灯》、《三娘教子》、《打渔杀家》等剧。在与“四大名旦”合作的过程中,奚啸伯成名了,遂志了。1935年,他走出第二步,自己出面组班,独当一面。1936年,梅兰芳再度邀他合作,演出剧目有《探母回令》、《汾河湾》、《王宝钏》、《三娘教子》、《法门寺》、《龙凤呈祥》等。至此,奚啸伯名声大噪,遂与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三位须生并称于世。
客观说,奚啸伯的艺术条件不是最好,比如,他自己就承认,论嗓子不如谭富英宏亮,论扮相不如马连良潇洒,论韵味不如杨宝森浑厚。奚啸伯的办法,就是谁强就学谁,按戏班的行话是“谁的叶子都搂”,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另外,他还具备一大优势:深厚的文化修养。这是其他伶人不可比拟的。同是唱戏,文化高与文化低大不一样。比如《四郎探母》这出戏,欧阳中石晚年回忆:
杨四郎在外邦很多年,设法偷偷跑回来探看母亲,这是天经地义啊。可是此行要面对的不单单是母亲,还有面对过去的媳妇怎么办,面对自己的弟弟、妹妹怎么办。特别有一个地方,我当时并没有完全弄懂,就是《别家》这一场——
帐外鼓打五更了,探母之后,再看完媳妇儿,四郎要走的时候,辞别母亲,先是母子对哭一阵,然后四郎又对弟弟说了一句话,极其简单,抽象到了极点了:“六贤弟请上受兄拜”,你是弟弟,我是哥哥,我也要拜你。
为什么拜你,“愧杀愚兄不将才”,你成了元帅,不就是个将才吗?我投降了番邦,怎么还是将才!“二贤妹请上受兄拜”,给两个妹妹也有这样的话。
要跟妈妈告别了,告别母亲,要出门儿,走至台口,唱西皮散板“辞别老娘出帐外”,正要往外出门槛儿,一抬腿,就被八姐、九妹架住了,弟弟杨延昭过来跪下托住腿了,不让走啊,也不是说绝对不让走,就是说这是感情的流露啊!这么一来,四郎被六弟托住了脚,两个妹妹搀住了手臂,媳妇儿跪在地下,拉住大带。这一架住,杨延辉接唱反西皮散板“杨四郎心中似刀裁”。
佘老太君在旁边哭:“儿啊——”四郎一回头,看着妈妈唱:“舍不得老娘啊——年高迈”,没有更多的话,妈妈老了,我舍不得。
六郎杨延昭喊:“四哥。”四郎唱:“舍不得——六贤弟——将英才——”,非常低沉。
又是一声“四哥——”八姐九妹两个妹妹同哭。啊呀,“舍不得二贤妹未出闺阁外”。别人演到这里的时候没有什么特殊的处理,而奚先生则特别强调:四郎唱这个时候最难过。
奚先生跟我说这个话的时候,我说:“两个妹妹还没有出嫁有什么特别不一样呢,难道出了嫁四郎就舍得了?”他说:“中国人有个规范啊,做哥哥的要是不把妹妹送到婆家去,是失职,是自己悔愧终生的事。就应当把姐姐和妹妹都送到夫家去,这是当时习俗中的常规。”
这时候奚先生就跟我说:“你知道有个重大意向啊,哥哥在这方面失职是在人前抬不起头的事啊!”当时我只是简单回应了一下:“哦,知道了。”但是实际上理解得不透。
直到一九八七年,内兄七哥从台湾回来,我俩过去没见过面,这次在香港是第一次见面。七哥他对我说:“中石啊,我对不起你,我没有能把九妹送你手里头去。”哎哟,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子就和《四郎探母》的情节理解到一块儿了。七哥觉得那段对不起我,他一定很理解《四郎探母》。而我原来不知道有这么深厚的内容啊!《四郎探母》里牵涉那么多我们不理解的感情,一旦理解就是个品味人生的过程。很自然地,我以后唱戏,就能够把情感都放里边去了。
(见《文化漫谭》)
奚啸伯自行组班后,以北平为大本营,常年到各地演出,其中,济南是一个重要的码头。济南在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戏曲界,地位十分突出,究其原因,与一个军阀有关:韩复榘。韩氏喜爱京剧,“上有所好,下必甚焉”。1934年,正是在韩复榘的鼎助下,济南成立山东省立剧院(坊间流传韩复榘的“篮球门”,说他看到操场上若干士兵争抢一只篮球,认为有失体统,下令每个人发一只篮球……那是政治笑话,不可当真)。注意,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演出团体,而是一所音乐、戏曲学校,它的出现,带动山东的戏曲艺术加速发展。一些戏剧名家,如梅兰芳、马连良、奚啸伯,经常率团前来济南演出。直到抗日战争中,济南虽是“敌占区”,但这种风气还一直沿续着。1943年,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欧阳中石和奚啸伯走碰了头。
拜师,收徒,这是人生中的大事。在欧阳中石,他是性之所好,得遇奚师,喜出望外,激情难抑。在奚啸伯,他是“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今遇中石,深感是可造之大材,接班之柱石,亦是欢喜不已。奚师和中石,理想的状况,自然是相伴左右,如影随形。然而,奚师巡回演出,在济南只能待半月左右,然后拔寨起程,再赴他乡。中石呢,还是初中生,读书不能耽误。于是,这一师一徒,从1943年算起,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只能以当面传授为辅,远程函授为主。奚师器重中石,每次来济,必把手相教。分开的日子,就采取通信方式,举凡学艺要点、学问心得、人生感悟,奚师都要在信中一一叙说明白。奚师信写得很勤,更有一点,他是颇有造诣的书法家,并且精益求精,与中石谈戏,也谈书法,写信则一律用毛笔,这就逼得中石回信也用毛笔。欧阳中石后来总结:“京剧方面我受恩于师,在书法上我也大享师惠。由于师父不弃,使我一直没有离开毛笔,否则一定会搁置起来。他的不断追求,促使我也不能不旁涉多学。有的字体他虽然不写,但对我常常加以品评指导,给了我许多中肯的训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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