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老来喜作画中行
金岳霖爱水果,还爱山水画,他用哲学家的眼光品评丹青,老练独到,别饶风趣。金岳霖自言偏爱山水,对于一代绘画大师齐白石,他说只有虾还能清赏,其余的虫鱼鸟兽,都不值得一看。
金岳霖对山水画的耽爱,源于邓叔存。本编第八节介绍过,邓叔存即邓以蛰,是清代开宗立派的艺术大师邓石如的五世孙。他是“五四”以来我国著名的美学家和美术史论家,也是最早学习西方美学,并用之于中国书画理论研究的学者之一,与另一位美学家宗白华并称为“南宗北邓”。邓叔存收藏的字画十分丰富,居中又以山水画为最。金岳霖一有机会,就跑到邓家去观赏。邓先生是诗书画印并擅的人,就山水画来说,他喜欢用中锋写,不喜欢画。“写”和“画”,一字之差,中国画的笔墨、精神、风骨、意境,就相去千里,不是个中人,难识其中三昧。
建国前后,尤其是建国后那一阵,教授的工资相对较高,有余力收藏字画,金岳霖又是单身,没有家室之累,按理说,他更有能力收藏。但是,他没有。金岳霖乐于助人,他的钱财随聚随散。譬如坊间传言:乔冠华清华毕业后去日本游学,经费就是由金岳霖资助的。挣得多,敌不住花得快。因此,对于字画,他只能买些印刷品,像故宫的古画水印之类,以解“眼馋”。山水画是中国的叫法,在西洋,统称风景画。金岳霖中西画看多了,慢慢也形成自己的欣赏原则。他认为,中国的山水画没有西洋画的“角度”或“侧面”,有的是“以大观小”。如何体现以大观小,就是怎样留空白的问题。金岳霖认为,这是布局中最大的问题。当然还有一些其他问题,相较而言,是次要的,他认为就不必提了。
1973年,金岳霖失去了两位最好的朋友,一位是张奚若,一位就是邓叔存。邓叔存走了,金岳霖失去观赏山水画的渠道,他便改用简易的方法:从报纸或画报上剪集。这样的欣赏未免寒酸,而且隔了几层,不过,他仍然能读出门道,读出乐趣,成为每天必备的“功课”。金岳霖足不出户,凭一幅小小的剪贴,神游于奇山异水,别有天地非人间。
一次,金岳霖从《人民日报》上看到一幅木刻,是戴慧文的《晴雪》,喜欢得不行,连忙剪下来,摆在案头,朝夕玩赏。他一直认为,留空白不是简单的事,其中大有学问,眼前这幅作品,画面满满当当,但你看来看去,却又不觉得挤,这就是艺术的技巧了,作者把黑白两色,浑然穿插,安排得十分到位,譬如那背景的两座山,紧紧挨在一起,观者感觉上,又似乎至少隔着几十里,真是不画空间或不刻空间,而自有空间的了。
报纸上经常登一些无山的水乡画,他剪下了两张。一张只有房子没有人,另一张有许多人在工作。前一张给他的印象很特别,一想就想到地主的水乡。地主早已不存在了,可是他想到的仍然是地主的水乡。那水乡是死的,水是死的。他很矛盾,虽然是地主的水乡,有时又会从画面联想到黄公望、黄鹤山樵、倪云林、沈石田、文征明等人的画作,油然而生快意。另一张呢,上面有许多人,劳动人民或小资产阶级,他们都在劳作,画面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他感觉,这张画是活的,水乡是活的水乡,水也是活的。
对于无人的水乡画,金岳霖并不是一概拒绝,他也剪过一张完全宁静的画:一顷湖水,远山隐隐,渔舟寂寂。他感觉到,画面宁静得可以听见下雨的声音,从中悟出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况味。(www.xing528.com)
金岳霖还剪过黄树文的《湖岩春色》,题材可能取自肇庆,感觉是完全忠实于对象。由此他想到父亲的一张半身官服像,那是父亲去世后,母亲请人画的,绝对的写实。面对这幅《湖岩春色》,他不禁想起前人的一副对联:“春水船如天上坐,秋山人在画中行”。恍惚间,他也成了画中人了。
建国后,金岳霖一度担心山水画后继无人,待到陆续见着钱松嵒的《密云水库》、陈徽的《蜀江烟雨》,他的心放下来了。那也是剪的报纸上的图片,反复把玩,百看不厌。他直觉“伟大的山水画已经画出来了”。尤其当看到钱松嵒的《山欢水笑》之后,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山水画的中心问题是意境。这里看来有一个哲学问题。我没有很好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的初步看法是,一张画可能有两方面的意境,画者的意境和看画者的意境,二者完全符合恐怕很少。”又写道:“我认为,这张画(《山欢水笑》)不是中国山水画的最高峰,也是顶峰之一。当中国的劳动人民举国同欢的时候,山山水水也沸腾起来了。这就是这张画的伟大意境。仅仅有了伟大的意境当然还不够,还要看画得怎样,执行的怎样。钱先生的执行也是头等的,也应该说是伟大的。先讲笔墨吧!钱先生没有把大块的墨汁涂在纸上,看来整张画是用笔的中锋写出来的。画中的空白怎样处理的呢?它既是空白,又是画,好些画家都能够这样用空白,钱先生所留的空白是水蒸气似的泡沫的飞扬。瀑布的声音虽大,若没有泡沫的飞扬,腾欢的气氛仍然得不到。声音靠瀑布,声势靠所留的空白。空白的意义和作用就和画家普通所留的空白大不一样了。”
金岳霖赞之颂之的钱松嵒(1899~1985),乃“新金陵画派”的领军人物,时任江苏美术家协会主席,江苏省中国画院院长。1965年8月,钱松嵒携夫人与外孙女北游,自大同一路写生至北京,又于密云水库盘桓多日,画风大变,其“新国画”几欲夺当时画坛的半壁江山。他的作品,是当时几家主要党报党刊的“亮点”。
笔者经网上搜寻,钱松嵒有关密云水库的画作多达六幅,时间跨度从60年代到80年代,统统题为《古塞新湖》,仅有几幅小字题款注明“密云水库”。《山欢水笑》亦有两幅,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钱松嵒奉献了《天翻地覆,山欢水笑》,1982年,庆祝中国共产党第十二次代表大会,钱松嵒又捧出了《山欢水笑,长乐同春》,金岳霖称赞不已的,正是后一幅。
金岳霖对山水画推崇备至,他说在艺术方面,山水画是“中国对世界文化的最大贡献之一”。又说:“古人论山水画,确实有许多玄学。我认为,这许多玄学与山水画都不相干。这不是说山水画没有哲学背景或根源,这个背景或根源就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哲学有弊,也有利。弊很大,克服天地的能力小了。但是这个哲学也有有利的一面,它没有要求人自外于他自己的小天地(天性),也不要求人自外于广大的天。”
金岳霖的评述表明,他能把哲学元素带进山水画,从而自觉“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他的评述也表明,人不能自外于他的时代,经过多年“阶级斗争”、“征服自然”的思想改造,他的眼光中,也搀杂了许多并非自然、亦非哲学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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